2000年,夏。
京城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小放映厅。
老旧吊扇有气无力的转着,不像是在吹风,而是在把这屋里的热气给搅和匀实了。
空气里那股子老胶片混着灰尘的味,林深闻着,亲切得想打喷嚏。
林深站在台上,刚刚阐述完自己的毕业作品剧本《误杀》。
以导演系系主任刘文远为首的评审老师们板着张脸,没人说话。
刘文远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
“林深同学。”
“我很失望。”
林深心里“呵”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因为这句台词他太熟悉了。
“你的这个剧本,怎么说呢……主题过于灰暗,通篇充斥着算计、暴力和对公权力的挑衅。”
“我没有在里面看到任何属于我们京城电影学院学生该有的人文关怀,更看不到一丝艺术的温度!”
刘文远的声音不大,但特有穿透力,跟上大课时一个样。
旁边几个老师跟着点头,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一样整齐。
林深觉得有点好笑。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的扫过台下。
班长正襟危坐,但刻意模仿港城某个天王的中分头,和身上那件崭新的带个勾的牌子T恤,都掩盖不住他嘴角的幸灾乐祸。
大部分同学都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男生们要么是板寸,要么是半长不短的中分,女生则清一色的低马尾。
这些鲜活的面孔现在最大的烦恼,可能只是晚上去哪个网吧包夜打《星海争霸》更便宜,或者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够不够买一张港城当红小天王的新磁带。
而他,林深,却在他们的注视下,重新经历着自己人生的滑铁卢。
上辈子这个时候,他记得清清楚楚。
面对刘文远几乎一模一样的斥责他吓坏了。
还没走出京影校门的学生,面对能决定自己能否毕业的系主任,那种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京影得罪了系主任,基本就等于宣判了职业生涯的死刑。
他当时脸色煞白,手心全是汗,站在台上结结巴巴地道歉,说了不下十遍“老师我错了”、“老师我马上改”。
后来呢?
后来他自然是改了。
他放弃了他的剧本,按照刘文远的指导意见,花了一个星期憋出个四平八稳的青春伤痛剧本,讲一个白血病女孩的爱情故事。
剧本安全正确,充满了人文关怀,顺利通过了评审,拿了个不好不坏的分数,顺利毕了业。
然后呢?
然后他的人生就好像那个被阉割掉的剧本一样,开始了长达二十五年,温水煮青蛙式的平庸和妥协。
刚毕业时还想着坚持艺术,拍自己想拍的东西。
可没钱、没人脉,处处碰壁。
为了混口饭吃,他开始接一些不想拍的活,心里安慰自己“只是暂时的,等攒够了钱就拍自己的电影”。
结果这一暂时,就是一辈子。
他拍过雷人的抗日神剧,拍过逻辑不通的古装探案,拍过腻得发齁的甜宠网剧。
他越来越擅长揣摩投资人的喜好,越来越懂得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少的钱攒出一个能过审、能卖钱的产品。
他的专业能力没丢,甚至越来越强,但丢了灵魂。
上一次听到这么义正词严的指导,是什么时候来着?
哦,想起来了。
就在他重生前的晚上。
一个油腻得能反光的酒局上,脑满肠肥的投资人一边搂着个整容脸网红,一边用夹着雪茄的手指着他的鼻子,教他怎么拍一部网络大电影。
“林导啊,你这本子不行啊,没爽点,节奏太慢了!”
“开场三分钟必须要有冲突,最好死个人!”
“女主角的裙子能不能再短点?”
“还有这个特效,五毛就够了,把钱省下来请两个网红客串一下嘛……”
那会儿的林深四十好几,一身的酒气和奴颜婢膝。
为了项目的投资,他能把一瓶白的当水喝,能把“张总牛逼”、“张总您真是电影界的卧龙凤雏”这种话喊得比谁都真诚。
他拍了一辈子的烂片,妥协了一辈子,最后在一次庆祝项目上线的酒局后喝断了片,从酒店楼梯上滚了下去。
再睁眼就回到了这儿。
2000年,京城电影学院,毕设评审会。
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岔路口。
得,老天爷估计是看他上辈子活得太窝囊,给了个删号重练的机会。
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今天,都在这个闷热的下午。
正是因为这一次的低头和妥协,让他之后的人生习惯性选择了更容易走的那条路,最终在平庸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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