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我的“疯病”似乎成了军中一种被默许的常态。我依旧在伤兵营里,每日拄着木杖,给那些缺胳膊断腿的汉子们讲着那些早已被嚼烂了的故事。而那两个身影,一红一白,也成了我这小小书场忠实的听众。
他们从不走近,也从不言语,只是远远地立在人群之外。她总是靠着一杆长枪,他则习惯性地负手而立。月光或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我这片小小的、充满了恶臭与呻吟的土地上。
有时候,我会故意讲错。我会把“武松打虎”说成“武松被虎追着打”。那些伤兵们会哄堂大笑,连带着扯动伤口,发出一阵阵痛苦的抽气声。而我,会下意识地去看他们。
每一次,我都能看到她那总是冰冷的嘴角,会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的弧度。而他则会无奈地摇摇头,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眸之中,会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那便够了。
那便是我在这人间炼狱之中,能找到的唯一活下去的意义。
……
大军没有停留。
李岩那份看似疯狂的奇袭开封之计,最终还是被李自成采纳了。
我们这支号称十万,实则能战之兵不过三万的队伍,如同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自豫西的崇山峻岭之中,向着那座,象征着大明中原统治核心的七朝古都,狠狠地刺了过去。
一路之上,势如破竹。
那些本该是拱卫沿途的卫所官兵,早已被这连年的灾荒与内乱,折腾得没了半分军心。他们或望风而逃,或开城投降。
胜利来得太容易了。
容易得让军中滋生出了一种近乎于狂妄的乐观情绪。
只有那个白袍的书生,李岩他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我时常在夜里,看到他独自一人,在那巨大的军事沙盘之前,一站便是一整夜。他手中的那根细长的竹竿,在沙盘之上,反复地推演,计算。那双平静的眼眸之中,浮现出了忧虑的情绪。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骄兵必败。
而那座名为“开封”的坚城,便是为他们这支,早已被一连串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骄兵,所准备的,致命的……
坟墓。
……
三月之后,我们兵临城下。
当我第一眼,看到那座,在清晨的薄雾之中,若隐若现的雄伟城池时,我那颗,早已是古井无波的心,竟也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太高了。
那城墙,比我此生见过的任何一座城池,都要更高,更厚。青灰色的巨石,在岁月的侵蚀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铁黑色。墙体之上,箭垛与望楼林立,密密麻麻的,如同巨兽身上,竖起的鳞甲。
城头之上,明军的旗帜,在寒风之中,猎猎作响。那不是寻常的卫所兵。那是,自京师三大营之中,抽调而来的精锐!是孙传庭麾下,那支百战余生的“秦军”!
他们一个个,顶盔贯甲,手持着三眼火铳与神臂弩,沉默地,立于城头之上。那股,自尸山血海之中,淬炼出的肃杀之气,即便隔着数里之遥,依旧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这不再是一场,流寇与溃兵之间的菜鸡互啄。
这是一场,真正的赌上了彼此所有身家性命的……
血战。
“咚——咚咚——咚——”
沉闷的充满了力量的战鼓声,自我军的后方擂响了。
李自成,亲自披上了那身,象征着“闯王”身份的,黑色的铁甲。他骑着那匹,神骏非凡的乌骓马,缓缓地行至阵前。
他拔出了腰间那柄,早已是饮饱了鲜血的九环大刀。
他将那柄刀,遥遥地指向了那座,如同沉默的巨兽般,盘踞在前方的坚城。
他的声音不再有往日的豪迈与煽动。
只有一种将生死都置之度外的决绝。
“儿郎们。”
“今日,要么我们踏着他们的尸体入主这开封城!”
“要么他们踏着我们的尸体,将我等的头颅挂在这城头之上!”
“没有第三条路!”
“杀——”
“杀!杀!杀——”
数万名闯军士卒,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发出了震天的嘶吼!
他们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那座坚固的城池,发起了第一波猛烈的冲锋!
攻城,开始了。
我被李定国,安置在了后方一处,相对安全的土坡之上。
我的身边是几百辆独轮车。与那些同样是面色惨白,眼神之中充满了恐惧与狂热的伤兵与老弱。
我看着那黑压压的人潮,如同撞上了礁石的浪花,在那高大的城墙之下,被撞得粉碎。
我看着那些,曾经围在我的车旁,听我讲着“陈胜王”故事的,一张张年轻而又朴实的脸,在下一刻,便被一支自城头之上,呼啸而下的羽箭,射穿了喉咙;被一块带着风声的滚石,砸碎了头颅;被一勺滚烫的金汁,烫得血肉模糊,在地上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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