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掠过东海之滨的涂滩时,陈砚秋的登山鞋陷进了半湿的泥里。咸腥的风裹着芦苇碎屑扑在脸上,她扶了扶鼻梁上的防蓝光眼镜,目光越过勘测队员插在地上的红色标记桩,落在远处那片泛着金属光泽的蓝色光伏板阵列上——那是“启明星”海上光伏项目一期工程,此刻正随着潮起潮落,在暮色里折射出冷硬的光。
“陈博士,这是最新的潮间带底栖生物采样报告。”年轻的助理小林踩着泥滩追上来,文件夹上还沾着水草的黏液,“跟三个月前的基线调查比,文蛤和四角蛤蜊的密度下降了近三成。”
陈砚秋接过报告,指尖划过数据表格里刺眼的红色下降箭头。作为华东环境伦理研究中心的首席评估师,她三天前接到紧急调令,进驻“启明星”项目现场。这家由鸿盛集团主导的可再生能源项目,曾因“年减排二氧化碳两百万吨”的亮眼数据登上财经头条,却在半个月前被渔民举报“赶绝了滩涂里的活物”,环保部勒令其暂停二期施工,进行第三方伦理环境评估。
越野车在颠簸的滩涂公路上行驶时,陈砚秋翻完了鸿盛集团提交的自评报告。三十页的文档里,满是“符合国家能源标准”“通过环评审批”的表述,附带的监测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却对渔民提及的“鱼汛消失”“鸟群迁徙”只字未提。副驾驶座上的项目负责人赵鹏时不时瞥向她,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躁:“陈博士,我们这可是省级重点项目,耽误一天就是上百万的损失。环保手续真的齐全,那些渔民就是想多要补偿。”
陈砚秋没接话,视线落在窗外掠过的渔村上。低矮的砖房晾晒着褪色的渔网,几个老人坐在码头石阶上,望着空荡荡的海面发呆。车刚停稳,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就冲了过来,手里举着个装着海水的玻璃瓶,瓶底沉着几片死藻:“赵总!你们看看这水!以前退潮能捡半桶花蛤,现在捞上来的全是这玩意儿!”
赵鹏皱眉要上前阻拦,被陈砚秋拦住了。她接过玻璃瓶,指尖捻起一点褐色的藻类碎屑,又蹲下身摸了摸码头的石板缝——那里本该附着着密密麻麻的藤壶,此刻却只剩斑驳的痕迹。“大哥,能带我去看看你们的渔船吗?”
汉子名叫李大海,是世代居住在此的渔民。他的渔船泊在简易码头的最里侧,船底挂着的渔网破了好几个大洞,网眼处缠着塑料薄膜似的光伏组件包装废料。“上礼拜刮台风,养殖场的浮体支架被吹坏了,碎塑料飘得到处都是。”李大海蹲在甲板上,声音发颤,“这片滩涂是我们的饭碗,不是用来堆铁片子的。”
陈砚秋的笔记本上,渐渐画满了标注:光伏阵列侵占潮间带核心区3.2平方公里,施工期未设置生态隔离带,组件包装废弃物回收率不足60%,运维人员的生活污水直排入海。小林在一旁低声提醒:“这些问题在合规层面打了擦边球,但确实违反了伦理评估的‘最小伤害原则’。”
回到项目临时指挥部时,鸿盛集团的法务总监已经在等候。西装革履的男人将一摞文件推到陈砚秋面前,封面印着“补偿方案”四个大字:“我们愿意给涉事渔村每户补偿五万元,再捐建一所希望小学。陈博士,伦理评估不就是平衡利益吗?能源发展总要有人做出牺牲。”
陈砚秋指尖在“牺牲”二字上顿了顿,忽然想起下午在渔村看到的场景:李大海的儿子拿着捡来的光伏碎片当玩具,母亲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她翻开自己的调查笔记,指着其中一页问道:“贵司的环评报告里说,项目选址避开了鸟类迁徙通道,但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三只翅膀被组件支架缠住的白腰杓鹬,这怎么解释?”
法务总监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辩解道:“这是意外情况,我们已经安排了专人巡逻救助。可再生能源开发哪能一点环境影响都没有?总不能因为几只鸟就停了利国利民的项目吧?”
“伦理评估不是非黑即白的判断题。”陈砚秋将一份厚厚的资料推到对方面前,那是她连夜整理的国内外案例,“丹麦的海上风电项目会预留10%的海域作为生态缓冲带,德国的光伏农场会在板间种植耐阴作物。真正的可持续,从来不是牺牲一方成全另一方。”
第二天清晨,陈砚秋带着评估团队和鸿盛集团的技术人员再次来到滩涂。潮水刚退,露出大片灰褐色的泥质滩地,几只小螃蟹在标记桩旁匆匆爬过。“这里是文蛤的核心栖息地,”陈砚秋指着一片地势稍高的区域,“如果二期工程将光伏阵列向深海迁移五百米,就能避开这片区域。另外,组件支架需要加装防鸟网,施工废料必须做到日产日清。”
赵鹏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着项目平面图,眉头拧成了疙瘩:“向深海迁移会增加近三千万的成本,防鸟网的维护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但如果不调整,二期工程不仅无法通过伦理评估,还可能面临生态修复的巨额罚款。”陈砚秋拿出计算器,快速报出一串数字,“而且据我们调查,这片滩涂的生态价值每年超过八千万元,包括渔业产出、碳汇功能和旅游潜力。短期成本增加,换来的是长期的生态与经济双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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