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冬季·余烬

冬之卷 · 第二章：余烬

寒冷。

并非仅仅源于季节，更是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渗透进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的死寂之寒。林晚的意识，像是在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色冰海中沉浮了无数个世纪，最终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生理性的冰冷，强行拖拽回破碎的现实。

她睁开眼，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摇晃的昏暗。天花板熟悉的白色涂料，此刻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不均匀的灰色尘埃，仿佛整个空间都正在失去色彩和生机。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灵魂深处那被撕裂后的、空洞的剧痛。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连吞咽口水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她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位置似乎没有移动过。不远处，那面布满蛛网裂纹的落地镜，如同一个巨大的、溃烂的伤口，镶嵌在墙壁上。镜面中心那片黑暗不再剧烈翻涌，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死寂，像是一潭凝固的、散发着恶意的黑色石油。那个庞大的阴影轮廓依旧潜伏在深处，但不再有明显的脉动，只是散发着一种近乎绝对的、冰封般的注视感。

它还在。那个彼界的存在，并未因为她的反抗而离去。它只是……暂时停止了更直接的行动，像一头被猎物短暂挣脱、却依旧在阴影中耐心逡巡的掠食者。

林晚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沙发。

周哲还在那里。

姿势与她失去意识前几乎一模一样，瘫倒在沙发里，头颅歪向一边。但他胸前的衣襟上，那摊暗红色的污血已经干涸发黑，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他的脸色不再是死寂的灰白，也不是之前那病态的潮红，而是变成了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像是放置过久的蜡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根曾经微微动过一下的食指，也恢复了彻底的静止。

他看起来……更像一具尸体了。

然而，一种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极其艰难地从他几乎无法张开的嘴唇缝隙里挤出来。那声音极其细微，像是破损的风箱在最后挣扎，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伴随着喉咙里细微的、液体堵塞般的咯咯声。

他还“活着”。

或者说，那具被侵蚀的躯壳，还在维持着最基本的生理机能。但属于“周哲”的那个意识，那簇曾经被她短暂唤醒的余烬，此刻是否还在黑暗中闪烁？还是已经彻底熄灭？

林晚不知道。她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无力。她斩断了自身成为新坐标的可能，似乎也动摇了旧的连接，但周哲……他并没有因此获得解脱。他依旧被禁锢在那具日益冰冷的躯壳里，被那条虽然动摇却并未彻底断裂的锁链捆绑着，悬在现实与镜廊之间的恐怖边缘。

她尝试动了一下手指，想要撑起身体，但一阵猛烈的眩晕和灵魂被掏空般的虚弱感袭来，让她再次瘫软下去。她就像一根燃尽的蜡烛，芯火已灭，只剩下一点点残存的、冰冷的蜡油。

寂静。

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恶意和扭曲的寂静，而是一种……衰竭的、濒死的寂静。

客厅里，那些空间拉伸压缩的异常感几乎消失了，温度虽然依旧冰冷，但不再有灼热的交替。墙壁和地面上那些攻击性的残影也彻底不见了踪影，仿佛随着她那一击，那些活跃的“回响”也被暂时驱散或压制。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这只是一种消耗过度后的真空状态。一种暴风雨彻底肆虐过后，留下的满目疮痍和死寂。

她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陈旧的木质甜腥气味，似乎淡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变得更加内敛，如同渗入了墙壁和地板深处，与这个空间本身融为一体。镜廊的侵蚀，从激烈的进攻，转为了缓慢的、更深层次的渗透和同化。

这个公寓，正在不可逆转地变成一个更适合那个彼界存在的“巢穴”。

而她，和周哲，就是被困在这巢穴中心，即将被彻底消化吸收的、最后的养分。

时间，在这片死寂中缓慢地流淌，失去了任何意义。窗外的天色由昏沉转为彻底的黑暗，又由黑暗转为一种毫无暖意的、铅灰色的黎明。雪花似乎停了，但寒意更重。

林晚就那样躺在地板上，大部分时间处于一种半昏半醒的状态。她不再感到饥饿，也不再感到干渴，生理的需求似乎已经被更深层次的虚弱和灵魂的创伤所覆盖。她只是……存在着。像一块逐渐冷却的石头。

偶尔，她会将目光投向周哲，听着他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声。那声音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令人心碎的“生命”迹象。

有一次，在意识模糊间，她似乎又听到了那种细微的、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啜泣残响，但很快就消失了，像是最后的余音终于散尽。

还有一次，她仿佛看到周哲青灰色的手指，又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但当她凝神看去时，一切又归于静止，仿佛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早已熄灭。

反抗的余烬，也正在冰冷的现实与灵魂的重创中，一点点冷却，化为苍白无力的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一天？两天？还是就在下一个瞬间，她的意识就会彻底沉入那片灵魂的虚空，或者，那面镜子后的存在会失去最后的耐心，用另一种方式，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

冬季的白天，短暂得可怜。铅灰色的光线再次开始消褪，浓郁的暮色如同墨汁般，从窗外一点点浸润进来，吞噬着房间里本就稀薄的光亮。

在黑暗彻底降临之前，林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面破裂的镜子。

裂纹依旧，黑暗死寂。

她又看了一眼沙发上面目全非的周哲。

呼吸声，似乎……更微弱了。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许，这就是终点了。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冰冷角落，与百年的诅咒，一同沉入永恒的、反射的深渊。

余烬，终将冷却。

而黑暗，永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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