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深秋的北京,协和医院特护病房的窗帘被风轻轻掀起,一片枯黄的银杏叶飘落在窗台上。于学忠将军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目光落在床头柜那个斑驳的军用铁盒上。铁盒表面的烤漆已经剥落,露出暗红色的锈迹,锁扣处还留着当年在山东突围时被子弹擦过的凹痕。
"振唐啊,把那个盒子......"将军的声音比上周更加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树皮。年过六旬的李振唐立刻放下正在整理的病历,布满老人斑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捧起铁盒。这位从二十岁起就跟随将军的副官,如今头发已经全白,但托着铁盒的姿势依然如当年捧着机密文件般庄重。
铁盒开启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枚青天白日勋章,蓝色珐琅镶嵌的十二角星上,一道清晰的裂痕从右上角贯穿中心。将军枯瘦的手指抚过那道伤痕,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一九三八年春天的台儿庄。
"这裂痕是坂垣师团的野炮留下的。"李振唐轻声解释给正在查房的年轻护士听,"那天将军刚在前线指挥部接过勋章,日军炮弹就砸在三十米外。气浪掀翻指挥部时,将军用身子护住了电台和密码本。"
勋章下面压着一块已经氧化发黑的怀表,表盖上的弹孔形成完美的圆形。将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陈思齐军医连忙扶住他颤抖的肩膀。这位留学德国的医学博士如今也戴上了老花镜,他熟练地拍打着将军的背部,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民国二十六年,南京。"将军喘匀了气,指尖点了点怀表,"松井石根的先头部队距离中山门不到五里,这颗子弹打穿了我大衣第二颗纽扣。"陈军医闻言掀起将军的病号服,露出右肋处那个早已愈合的伤疤,周围的皮肤像枯萎的花瓣般皱缩着。
铁盒最底层躺着一双粗布鞋,鞋底纳着密密麻麻的针脚。李振唐的眼圈突然红了:"这是四二年撤离鲁南时,根据地的妇救会连夜赶制的。她们把嫁妆里的红绸都拆了纳进鞋底,说这样能保佑将军平安。"
窗外的广播突然播放起《社会主义好》的旋律,将军的手停在半空,目光穿过病房雪白的墙壁,仿佛又看见沂蒙山深处那些点着油灯为他纳鞋底的妇女。她们粗糙的手指被麻绳勒出血痕,却执意在每个鞋底绣上"驱除倭寇"四个字。
午后阳光斜照在褪色的战地相册上。将军戴着老花镜,手指停在一张泛黄的照片上:二十岁的张学良穿着笔挺的奉军制服,站在讲武堂的榆树下对他微笑。照片右下角用钢笔写着"汉卿赠孝侯兄,民国十年夏"。
"少帅最近......"李振唐刚开口就咬住了舌头。将军的指尖在照片上轻轻摩挲,玻璃相框映出他浑浊眼睛里闪动的水光。这个动作让陈军医想起三年前,他们在重庆得知张将军被转押台湾那天的情景——当时于将军也是这样摩挲着相片,直到相框边缘渗出血丝。
相册突然从床上滑落,散落的照片像秋天的落叶铺满地板。一张摄于西安事变前的合影上,年轻的王以哲将军左胸口袋别着钢笔,那是于学忠送他的三十五岁生日礼物。李振唐弯腰去捡时,听见将军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叹息——王将军在西安事变后死于少壮派军官的枪下,那支钢笔被子弹击碎成三截。
"这是台儿庄大捷后的记者会。"陈军医故意提高声调,拾起一张较为清晰的照片。画面中的于学忠站在满是弹孔的军旗下,身旁是笑容满面的金发记者。将军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个美国佬,非要我摆出挥刀砍杀的姿势......"
他的回忆被敲门声打断。护士领着两位穿中山装的同志进来,他们带来组织上特批的进口盘尼西林。药品包装上的俄文让将军想起一九四五年在重庆,苏联武官送他的那支镀金手枪。如今手枪早已上交,但枪套内侧暗格里,还藏着张学良从瑞士寄来的最后一封信。
入夜后,将军突然要求收听短波广播。李振唐从储物柜底层取出那台老旧的飞歌牌收音机,旋钮转动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这个动作让他们想起一九四三年在鲁苏战区,每晚监听日军电台的日子。
"......菲律宾台风预警......"收音机里传来失真的女声,夹杂着海浪般的噪音。将军突然睁大眼睛,他听见了一段熟悉的旋律——那是东北军改编前的军歌片段,正巧插播在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里。陈军医看见两颗泪珠顺着将军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消失在雪白的枕巾上。
李振唐悄悄从公文包里取出个牛皮纸信封:"上午统战部送来的,说是沈阳档案馆新发现的材料。"里面是一张一九三零年东北运动会的节目单,背面有张学良亲笔写的"孝侯兄存念"。将军把纸片贴在胸口,像捧着易碎的薄冰。
午夜时分,将军突然说起胡话。他时而用奉天土话喊着"大帅小心",时而清晰地下达作战命令:"二团向左翼迂回!注意日军毒气!"值班护士要来注射镇静剂,被陈军医拦住。这位老军医知道,此刻将军正穿梭在他记忆的战场上——从皇姑屯爆炸的冲天火光,到台儿庄的血肉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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