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宁的到来,像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苏映荷暮年灰暗的生活。
因为是个女娃娃,沈有田和妻子对孩子都不太上心,尤其是生书宁的时候,她娘身子受损,接下来好些年都没能怀上,就说是她命硬,克兄弟。
于是在沈书宁不到两岁的时候,就被苏映荷接到了身边。
她开始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小书宁的身上。
她看着小书宁一天天长大,从蹒跚学步到咿呀学语,看着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等小家伙稍大一些,能跑能跳了,就总爱跟着她去山上认识草药。
三岁的时候,小书宁就已经认识了上千个字。
苏映荷开始教她一些知识,不是《三字经》《百家姓》,而是各种草药,穴位,还有一些基础的医理。
她会指着远山,告诉小书宁,山的那边是县城,县城再往南,是更大更大的城市,有汽车,有电灯,有高高的楼房,有能治好很多很多病的大医院……
她的声音平静而苍老,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
但小家伙却听得入了迷,她从未想过,外面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广阔而新奇的世界。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沈有田却反悔了,因为媳妇儿终于怀上了,而且听村里老人说,极有可能是个男娃,家里的钱,当然是要留着给儿子的,女娃娃上学有什么用?最后不还得嫁人!
苏映荷头一次跟沈有田发了火,扬言若是他不送沈书宁去上学,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别去烦她!
沈有田虽然不高兴,但又不想背负不孝的名头,还是将沈书宁送进了学校。
小书宁很聪明,学习天赋很好,而且自己也肯学。
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是班里第一名。但在沈书宁上初中的时候,苏映荷生了一场病,她的身体其实在早年的折磨中,早就已经被掏空了,之所以还能活着,无非就是心里有些东西放不下……
她走之前,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秋日下午,她让小书宁扶她到屋外坐下,看着远处层林尽染的山峦,目光悠远而平静。
“阿宁。”
她轻声唤道,声音沧桑,“奶奶柜子最底下,有个小布包……你拿出来。”
沈书宁依言找出那个用旧蓝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银镯,还有一小卷用油纸保护得很好的、泛黄的信纸。
苏映荷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山峦间浮动的雾气,手里摩挲着那卷信纸,最终也没有打开。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她写给那个人的一封求救信,可始终没有寄出去。
她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后不后悔。
但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几十年了,或许他早已儿孙满堂,早就已经不记得她了……
山风掠过她斑白的鬓角,她低头看向书宁。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性子,苏映荷心里明白。
“小阿宁啊……”她轻声自语,“你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以后,有机会……替奶奶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这个镯子,是奶奶家里祖传的,留给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渐渐涣散,最终,头轻轻一歪,靠在沈书宁单薄的肩膀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神情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她终究还是死在了这个囚禁了她身体和灵魂大半生的地方。
六里村的黄土,最终埋葬了她所有的爱恨、屈辱、梦想与不甘。
她甚至都没有留下名字,村里人只知道她以前姓苏,村里老人叫她“沈家媳妇”也有人叫她“有田他娘”,年轻人都叫她:“沈婆婆”……却没人知道,她叫苏映荷。
她死前交代,不入沈家祖坟,但最后沈有田为了所谓的名声,还是将她的骨灰埋在了六里村的后山……
应该是很多年以后,沈书宁回到老家,买下了那块地,将她的骨灰盒迁到了北城,就在她父母身边,找了一小块地方,埋了起来。
她十八岁离开家,回来竟然已经是一抔黄土……
数年后,沈书宁来到北城秦家,见到了秦老爷子。
她和苏映荷年轻的时候很像,老爷子一眼就认出了她,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秦曜站在书房窗前,手中是一封刚拆开的旧信。
泛黄的纸张上,字迹早已褪色,却仍能看清落款是苏映荷,这个他惦念了大半辈子的姑娘。
“六里村……”
他喃喃重复着这个地名,指节捏得发白。
这么多年,他派出去的人几乎翻遍了他们研究队走过的路线,最后她竟在距离南城不过几十里的村子里住了一辈子。
“秦老先生,你认识我奶奶?这封信,是她写给你的,虽然没能寄出,但秦家如今的声名地位,要找一个人,很难吗?为什么她等到死,都没能等到你?”
秦曜缓缓闭上眼睛。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穿着浅蓝色的裙子站在树下冲着他挥手,让他一路平安,望他早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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