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陶城西,项梁中军大帐。
帐内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胜利气息,将深秋的寒意彻底驱散。巨大的青铜燎炉内,兽炭烧得通红,热浪滚滚,烤得人面皮发烫。浓烈的酒香、烤肉的油脂香、昂贵的香料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醺然欲醉的暖流。帐顶悬挂着数盏巨大的青铜连枝灯,灯油充足,火焰跳跃,将整个大帐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在悬挂的甲胄和兵器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项梁踞坐于主位之上,身着一领崭新的玄色犀皮重甲,甲叶擦得锃亮,在灯火下反射着冷硬而华丽的光泽。他面色潮红,眼神明亮,带着一种久违的、志得意满的飞扬神采。连日来势如破竹的胜利——东阿城下大破章邯偏师,濮阳城外再挫秦军锐气,定陶城指日可下——如同最醇烈的美酒,彻底浇灌了他胸中压抑多年的块垒。腰间佩着的“断水”古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在鞘中发出隐隐的轻鸣。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硕大的、镶嵌着绿松石的金爵,金爵中琥珀色的美酒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荡漾。
帐下,将领们分坐两列,个个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杯觥交错,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帐顶。缴获的秦军美酒如同流水般被侍从捧入,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整羊整牛不断被抬上食案。粗豪的楚音、赵腔、魏语混杂着酒令和放肆的笑骂,汇成一股喧嚣的洪流。
“上将军神威!那章邯老儿,听闻东阿、濮阳败绩,怕是吓得尿了裤子,缩在棘原大营不敢出来了!哈哈哈!” 一员满脸虬髯的楚将举着酒樽,醉醺醺地嚷道。
“什么少府章邯?不过是骊山陵里爬出来的刑徒头子!带着一群戴罪鬼,也敢与我江东子弟争锋?呸!” 另一员将领唾沫横飞。
“定陶城破就在眼前!破了定陶,咱们就直扑函谷关!打进咸阳!活捉胡亥小儿和赵高那阉狗!”
“打进咸阳!抢钱!抢粮!抢女人!”
“对!打进咸阳!让那二世小儿知道咱们江东子弟的厉害!项将军,末将请为先锋!”
将领们群情激昂,纷纷起身请战,仿佛咸阳宫阙已是囊中之物。胜利的狂潮冲昏了大多数人的头脑,只有坐在项梁右下首、须发皆白的范增,眉头微蹙,手中端着半杯微凉的酒,却一口未饮。他浑浊而深邃的目光,透过缭绕的酒气和喧闹的人影,落在项梁那意气风发的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项梁显然注意到了范增的沉默。他放下金爵,大笑着挥了挥手,压下帐内的喧嚣:“诸位!诸位稍安!咸阳?自然是要去的!胡亥、赵高?自然是要抓的!不过……”他故意拉长了声调,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章邯虽败,其主力尚在棘原,如同受伤的猛虎,犹有余威。我军连胜,士气固然高昂,但也需提防其困兽犹斗,伺机反扑。”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豪迈,“待我军拿下定陶,以此为基,休整士马,补充粮秣,再联络魏、齐友军,对章邯形成合围之势!届时,任他有三头六臂,也难逃覆灭!这头功,自然是诸位兄弟的!” 他再次举起金爵,“来!满饮此杯!为我大楚!为怀王!为即将到来的定陶大捷!”
“为上将军!”
“为大楚!”
“干!”
帐内再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美酒如同泉水般倾入喉咙。没有人注意到,或者说刻意忽略了范增眼中那抹更加深重的忧虑。
“上将军,”范增终于忍不住,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喧嚣中清晰地响起,“老朽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项梁笑容微敛,带着几分酒意和不以为然:“亚父(范增被尊为亚父)请讲。”
“我军连胜,锐气正盛,此乃天时。然,”范增目光如炬,扫过帐内一张张醉意盎然的脸,“士卒骄纵,将校懈怠,此乃大忌!章邯非庸才,其败而不溃,主力未损,退守棘原,坚壁不出,必有深意。定陶虽近在咫尺,然其城高池深,守将非庸碌之辈。我军若一味强攻,恐伤亡必重。且……”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直视项梁,“我军分兵略地,宋义将军率部攻亢父(今山东济宁),刘季(刘邦)引兵向西,上将军身边兵力已显单薄。章邯用兵,最擅捕捉战机,若其趁我军顿兵坚城之下、士卒疲惫之际,尽起棘原主力,衔枚疾走,星夜奔袭……”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中的警告,如同冰冷的匕首,刺向帐内的暖意。
帐内的喧闹声低了下去。一些尚有理智的将领露出了沉思之色。但更多的,尤其是那些刚刚还叫嚣着要直扑咸阳的,脸上则露出了明显的不耐和轻视。
“亚父过虑了!”项梁哈哈一笑,挥了挥手,浑不在意,“章邯新败,胆气已丧!棘原至此,数百里之遥,他敢倾巢而出?就不怕老巢被我友军端了?至于定陶……”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守将不过一庸才,我军士气如虹,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待宋义、刘季回师,合兵一处,章邯便是瓮中之鳖!亚父且宽心饮酒,静待捷报便是!” 他再次举杯,显然不愿再听范增的“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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