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巨轮在第五次巡狩的浩荡烟尘中,碾过破碎的六国故土,驶向帝国东陲的尽头。琅琊刻石的朱砂未干,之罘岛外的惊涛犹在耳畔,而御辇内的帝王,却如同秋风中残存的烛火,光芒虽盛,内里已近枯竭。持续数月、跨越千里的颠簸劳顿,如同无形的蛀虫,日夜啃噬着嬴政那早已被金丹反噬、沉疴缠身的躯体。曾经挺拔如松的腰背,如今在宽大的玄色锦袍下,显露出难以掩饰的佝偻。威严的面容被一层蜡黄的死气笼罩,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洞穿**、令山河变色的锐利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浑浊,唯有在偶尔爆发的雷霆之怒中,才闪现出昔日那令人胆寒的锋芒。
沙丘平台,这座位于巨鹿郡广袤平原上的皇家行宫,此刻成了帝国命运的十字路口。行宫规模不大,布局紧凑,四周是高大的夯土围墙,墙头插满猎猎作响的玄鸟黑旗。宫室由坚实的青砖垒砌,飞檐斗拱,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深重的阴影。然而,这看似坚固的宫阙,却无法隔绝弥漫其中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息。空气里,浓烈的、苦涩的药味如同实质的愁云,无处不在,混合着名贵香料燃烧后残留的奇异芬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生命与衰败诡异交织的气息。
最深处、守卫最为森严的寝殿内,光线被厚重的帷幕刻意调暗,仅留几盏青铜鹤形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嬴政半倚在巨大的黑漆龙榻之上,身下是厚厚的锦衾。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烈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血腥气。额头上覆盖着一块浸过冰水的素帛,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滚烫的灼热。
“陛…陛下,该进药了……”跪在榻前的老御医,须发皆白,双手捧着一只温润的玉碗,碗中是墨黑粘稠、散发着刺鼻腥气的药汁,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身后,两名年轻的医官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嬴政猛地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厉芒,死死盯住那碗黑药!他仿佛看到了云梦泽中泣血的蛟骨,看到了咸阳狱壁上诅咒的血字!一股狂暴的怒火混合着对死亡的巨大恐惧,如同岩浆般冲上头顶!
“滚!给朕滚!”他拼尽全力嘶吼,声音却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咳咳……你们这些庸医!废物!给朕吃的……咳咳……都是毒!都是催命的毒!想害死朕!想应了那‘死而地分’的谶言吗?!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咆哮,他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口暗红发黑的污血猛地喷溅在明黄色的锦衾上,如同盛开的、狰狞的死亡之花!
“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啊!”老御医吓得魂飞魄散,玉碗脱手摔落在地,墨黑的药汁泼洒开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蜿蜒流淌,如同一条不祥的毒蛇。医官和内侍们惊恐地跪倒一片,额头紧贴地面,浑身抖如筛糠。
就在这混乱与绝望弥漫之际,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寝殿门口。中车府令赵高,一身深紫色宦官常服,身形微躬,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忧虑、恭谨与无比沉痛的表情。他快步趋前,轻盈地绕过跪伏在地的众人,如同最贴心的影子,无声地来到龙榻旁。他甚至没有看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只是极其自然、又无比迅速地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洁净的素色丝帕,轻柔而仔细地替嬴政擦拭着嘴角和锦衾上的血污。动作之熟练,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陛下,龙体要紧,万勿动怒伤身。”赵高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狂躁的魔力,如同最温顺的猫儿在低语,“这些庸医无能,死不足惜。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天佑。些许小恙,定能逢凶化吉。”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挥手示意那些瑟瑟发抖的御医和内侍:“都下去!莫在此惊扰圣躬!”
如同得到大赦,医官和内侍们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室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血腥。
寝殿内只剩下嬴政粗重的喘息和赵高轻柔的擦拭声。昏黄的光线下,赵高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掩盖了所有真实的情绪。他侍奉这位至尊近三十年,早已将嬴政的每一个习惯、每一个眼神、乃至每一丝情绪的变化都刻入了骨髓。他深知此刻帝王心中翻涌的,除了对死亡的巨大恐惧,更有对那“亡秦者胡”谶语深入骨髓的猜忌,以及对庞大帝国身后事的无尽焦虑。而这一切,正是他精心编织的蛛网中,最致命的饵料。
嬴政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一些,但眼中的浑浊和疲惫却更深了。他无力地靠在软枕上,目光有些涣散地投向殿顶繁复的藻井彩绘,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赵高侍立榻边,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睛,闪烁着幽深难测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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