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冬,金陵城。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仿佛要将这六朝金粉地揉进一片混沌的灰白里。
风卷着残雪,在秦淮河冻得发青的水面上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刚刚经历过战火、疮痍尚未平复的城墙垛口。
空气清冽刺骨,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萧索和严冬的酷烈。
曾国藩缓步走出两江总督衙署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玄青色宁绸棉袍在凛冽的北风中显得有些单薄,袍角被风掀起又落下。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抬眼望去,目光越过空旷的仪门广场,落在远处一片新起的、简朴却整齐的青砖院落上。
那里是金陵书局。一缕若有似无的、新印书页特有的油墨清香,混杂着冬日里稀薄的烟火气,竟顽强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飘了过来。
这缕微弱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曾国藩紧锁的眉心,将那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稍稍熨平了些许。
“涤帅,”身后传来一声沉稳的呼唤,是幕僚赵烈文。
他手中捧着一件厚实的玄狐皮大氅,快步上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天寒地冻,风邪入骨,您当心身子。”
说着,已将大氅轻轻披在了曾国藩肩上。
沉甸甸的暖意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方才那一阵透骨的寒凉。
曾国藩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胶着在书局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那缕墨香似乎更清晰了些。
“惠甫,你闻到了么?”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久经风霜后的疲惫,却又透出几分难得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软的暖意,“是书局印的新书。
昨日,李善兰先生主持刊印的《几何原本》后九卷,墨干透了。”
赵烈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也浮现出由衷的笑意:“是。学生方才路过,还特意进去瞧了瞧,墨色匀净,字字清晰,当真是好功夫。
那些孩子们……”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也都在用功,琅琅书声,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七百个孩子……”曾国藩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像是在咀嚼一粒珍贵的粮食,“皆是忠义将士的遗孤,战火中侥幸存身的苦命人。”
他的思绪似乎飘远了,回到了数月前那场决定性的裁撤之后。
亲手解散了跟随自己征战十余载、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湘军旧部,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带着朝廷微薄的恩赏和一身伤痕各奔东西,空落落的帅帐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
支撑他没有倒下的,便是这七百双懵懂而带着惊惶的眼睛,是这书局里正一页页印下去的圣贤之言。
刊印经典,抚育孤寒,这是他在功业尽头,为自己寻得的一方心灵净土,一处可以安放疲惫的港湾。
他甚至开始勾勒几年后的图景:书局藏书楼拔地而起,孩子们长大成人,或耕读,或经商,成为这劫后土地上一点微末而实在的生机。
他期望着,在这片亲手收拾的残局里,能得一个晚景的安稳。
“走吧,”他收回目光,对赵烈文道,“去看看孩子们。再去书局,瞧瞧《船山遗书》的刻板进度。”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归家的放松。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在踏入总督衙门签押房的那一刻,便被彻底击得粉碎。
一封加盖着鲜红“军机处”印泥的六百里加急廷寄,正静静地躺在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灼逼人。
侍立在一旁的戈什哈垂手肃立,大气也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曾国藩的脚步顿在门槛内。他盯着那封黄绫封套的急件,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绕上来。
他沉默地走到案前,拿起那封沉重的文书。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
他慢慢拆开封套,抽出里面的谕旨。
目光扫过那熟悉的、代表至高皇权的朱笔御批字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刺入他的心神:
“……着曾国藩迅即启程,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专办剿捻事宜,务期克日殄灭,以靖地方……”
剿捻!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他已然疲惫不堪的心湖里炸开,掀起滔天巨浪。
捻军!那支在淮北平原上纵横驰骋、飘忽如风的马队!朝廷竟要他……再上沙场?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握着谕旨的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门外呼啸的寒风更冷百倍。
他刚刚亲手解散了赖以纵横天下的湘军!如今他手中,除了这金陵城的总督印信,还有何兵可用?
无湘军一兵一卒!空顶着钦差大臣的煌煌头衔,却只是一个被抽去了筋骨的空架子!
“涤帅……”赵烈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和沉重。
显然,他也看到了谕旨的内容,深知这其中的艰难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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