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晓兕的时间感知与常人不同。
这是她穿越到大唐第七年才终于确认的事。
最初只是隐约感觉:季节流转似乎比记忆里快,草木枯荣如翻书,孩童转眼成少年。直到张说握着她的手在病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才用最残酷的方式验证了这个猜想——她守在灵前哭了十七个月,感觉上只是漫长而连贯的哀恸,可当她终于走出府门时,才发现长安街头已换了人间。
“夫人,您总算愿意见客了。”老管家递上拜帖时,眼神复杂,“张相故去已近…已近十七年了。”
十七年。
她捏着拜帖的手指微微发抖。帖子上熏着淡淡的柏香,那是新丧之家才用的气味。可她分明记得,自己昨日才为张说换上第三批丧服。
“这拜帖是…”
“是幽州张守珪将军府上送来的。将军上月丧父,按礼制向朝中故旧报丧。”管家顿了顿,“张将军的父亲,与咱家相公曾是同年进士。”
贞晓兕闭上眼,脑中飞快计算。
张说生于667年,今年若是…若是开元二十二年,该是734年。张说逝于730年,那么外界确实已过去四年。而张守珪,资料显示他生于684年,比张说小十七岁。
十七岁。十七个月。
这两个数字在她心中撞出奇异的回响。
“更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陌生,“我去赴个约。”
她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张守珪,是在荐福寺的往生堂。
他一身素服跪在父亲灵位前,背影宽阔如山。
贞晓兕站在廊柱后看了许久,看他上香的姿态,看他叩首时肩背的线条,看他起身时扶了下膝盖——一个不自觉的小动作,张说晚年关节炎发作时也常这样。
“夫人是?”他转过身,看见她时微微一怔。
四目相对的瞬间,贞晓兕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因为他与张说相似——事实上他们长得并不像,张说是典型的文人清癯,而张守珪方脸阔额,眉骨高耸,是武将的骨相。
但那眼神…那种深邃里带着审视,温和下藏着锐利的眼神,几乎与张说年轻时如出一辙。
“妾身贞氏,先夫张说。”她盈盈一礼,报出这个十七个月(还是十七年?)未对外人说过的身份。
张守珪的神色立刻肃然,郑重还礼:“原来是文贞公夫人。末将失敬。”
文贞。张说的谥号。原来在她闭关哀悼的这十七个月里,朝廷已经给了他最终的评定。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交谈。他说父亲的生平,说与张说同年应试的旧事;她说张说晚年常提起的朝政见解,说他对边关的牵挂。每一句话都像在时间裂缝的两端投掷石子,听着回响判断对岸的距离。
“末将即将返回幽州。”临别时,张守珪说,“夫人若有什么需要捎带或打听的…”
“将军。”她忽然打断他,问了一个毫无由来的问题,“您相信时间会以不同的速度流逝吗?”
张守珪愣住,沉思片刻后回答:“在边关守过夜的人都知道,等待敌军来袭的时辰,比平常漫长十倍;而厮杀的时刻,又短暂如眨眼一瞬。时间本就不是均匀之物。”
这个答案让贞晓兕几乎落泪。
她开始给张守珪写信。
最初只是礼节性的问候,感谢他在荐福寺的接待。然后慢慢加入一些对边关局势的见解——那些都是张说生前分析过、她记在心里的。张守珪的回信很及时,字迹刚劲,内容简练但诚恳。
通过信件,她拼凑出他过去十七年(对她而言是空白)的人生:北庭首战、瓜州空城、陇右屯田、幽州御虏…每一个节点她都仔细记下,然后在深夜对着烛光,将这些事件与她记忆中的张说生平对应。
开元十五年,张守珪任瓜州刺史时,张说正在长安主持修订《开元礼》。那段时间张说常熬夜,有次对她感叹:“不知此刻边关有没有人也在挑灯看地图。”
有的。她如今知道,有的。那个人在瓜州残破的城头挑灯研究防务,在同样的月色下。
这是一种奇异的重叠:她以十七个月的密度思念张说,而张守珪以十七年的长度活成了张说曾期待的模样——一个真正能守护盛世的将才。
第三封信时,她忍不住写:“将军可曾觉得,有些人生来就该相识?”
张守珪的回信隔了两个月才到,那时已是深秋。信很厚,除了例行讲述幽州近况,末尾添了几行:“夫人此问,令末将思及一事。开元二年,末将初入行伍,曾听老兵讲述张相当年在幽州督建长城的故事。那时想,若能得此等人物指点一二,当受益匪浅。今与夫人书信往来,竟有几分得偿所愿之感。”
贞晓兕捧着信纸,在秋阳里坐了很久。开元二年是714年,张守珪三十岁,张说四十七岁。那时她还未来到大唐,还在二十一世纪的图书馆里读着关于张说的论文。
时空的错位感如此汹涌,几乎将她淹没。
开元二十四年冬,契丹犯边,幽州战事吃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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