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晓兕回到暂住的客栈,推开窗,任由凛冽的冷风灌入,试图吹散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她不该来的。明明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发誓永不相见,各自天涯,却在收到山东同门的紧急求救信后,第一个想到的,能扭转乾坤的人,竟然还是他。
那个曾经奶声奶气、带着无限依赖跟在她身后喊“师姐”的少年,如今已是权倾朝野、言动九重的中书令。记忆如坚韧的丝线,细细缠绕心头,越挣扎,捆缚越紧。这便是“未完成”的魔力,它让那段感情永远停留在最浓烈的时刻,无法衰败,也无法升华,只是固执地占据着心底最柔软的位置。
她记得他最爱吃她偷偷下山买的桂花糕,记得他在朦胧月下为她绾发时那笨拙而温柔的手法,记得他高中进士、鱼跃龙门那日,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跑到她面前,紧紧抱着她说:“师姐,我做到了!我可以风风光光地娶你了!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可是最后,他娶了别人。据说那位王氏夫人比他小十几岁,是真正的世家千金,温婉贤淑,与他门当户对。而自己,终究只是他寒微时一段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情缘。
“到底…是我不配他。”贞晓兕抚着腰间那柄伴随她二十年的佩剑,低声自语。这是当年他倾尽所有,为她打造的及笄礼物。剑柄上,他曾亲手刻下一个小小的“兕”字,笔画稚拙,却充满真情。而今日,在他那间充斥着权力气息的书房里,她看见他奏章上用印的“兕”字,已是端庄雍容,与她剑柄上的,判若两人。
次日清晨,源府派人送来拜帖。贞晓兕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去了。于公于私,她都需要了解更多朝堂之上的动向。
源乾曜在后园那片正凌寒盛开的梅林接待她。红梅映雪,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别有一番清冷傲骨。
“贞师为山东百姓不辞劳苦,冒险奔走,老夫感佩。”源乾曜亲自为她斟上一杯热茶,态度恳切,“只是…张相态度坚决,陛下亦心意已炽,恐怕…”
“源相误会了。”贞晓兕平静地打断,“我此行,并非为他而来,至少不全是。”她目光扫过枝头红梅,“山东灾情确属实情,万千黎民嗷嗷待哺,封禅若行,无异于雪上加霜。我受托于人,忠人之事,还望源相能秉持公心,竭力劝阻封禅,或至少使其延期,以为赈灾留出时间。”
源乾曜长长叹息一声,脸上皱纹仿佛更深了些:“不瞒贞师,老夫已连上十疏,言辞一次比一次激切。奈何…陛下封禅之意已决,张相又极力促成,势成骑虎…”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其实,以老夫观察,张相也并非全然不明事理、不恤民情之人,只是此次…他似乎有不得不为的苦衷,或者说,某种…执念。”
“只是他太想青史留名了,太想亲手为这个时代画上一个圆满的、无人能及的句号。”贞晓兕淡淡接话,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了悟,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梅雪纷飞中,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终南山雪地里,呵着冻红的手,却眼神明亮、虔诚写诗的青衫少年。那时的他,心中装的只是简单的爱与抱负。可是岁月啊,权力啊,终究把他们都改变了,将那场纯粹的感情,变成了一道无法愈合、也未能妥善处理的伤口,让他们都成了被“未完成”的过去所囚禁的囚徒。
就在封禅之争在朝堂上愈演愈烈之际,皇宫内发生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却寓意深长的小事。
三月某日,宣政殿内,庄严肃穆。十六位皇子依序排成一列,如同十六棵正待茁壮成长的小树,等待他们的父皇赐予新的名字。这是李唐皇家的规矩,皇子们长大后,需重新取名,以示成人,告别稚嫩的过去,开启新的生命篇章。
仪式庄重而冗长。许是太过紧张,站在最边上的寿王李清,那个武惠妃所出、备受宠爱的十八皇子,突然尿了裤子。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织金地毯悄然蔓延,竟浸湿了前排忠王李浚的靴底。这个后来改名为李亨、成为帝国太子的孩子,此刻只是微微蹙眉,却并未声张,反而下意识地,将手中攥着的、襁褓里永王李泽的小手指,握得更紧了些。
宫人们私下传说,忠王夜里抱养这个年幼的弟弟时,总要将孩子紧紧贴在自己心口,仿佛那是个极其珍贵、又极易碎裂的冰疙瘩,需要用心跳去温暖、去守护。这种近乎本能的依赖与保护,是否也源于某种对“完整”的亲情的渴望?
张说作为中书令,主持这场更名仪式。他高声宣读每个皇子弃旧迎新的名讳,声音洪亮,在巍峨的殿宇间清晰地回荡,试图用这种方式,为这些天潢贵胄的人生,打上一个崭新的、正式的烙印。贞晓兕作为源乾曜的客人,受其邀请观礼,远远立在殿外廊柱的阴影下,静静观望。当她听到“寿王李清”这个名字时,心头莫名一震——她记得,张说那位年纪最小的儿子,似乎也叫“清”。这是巧合,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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