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晨光,像一块被反复浆洗、揉搓,最终失了柔韧的旧亚麻布,勉强铺展在戴高乐机场二号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墙之外。
光线疲软地穿透层层阻隔,落在贵宾优先通道光洁如镜的地面上,也落在贞晓兕微微烦躁的心头。
当广播里响起优先登机的邀请,她从座椅起身,拿出手机准备登机牌。又被要求出示护照,又被制止……
两个星期前,她从慕尼黑再次来到巴黎,怀揣着对这座花都不加掩饰的期待。塞纳河的波光、左岸咖啡馆的醇香、蒙马特高地上随风旋转的画板……关键是前不久被置换掉的邮差包,竟然没有折旧还是按照涨价后的价格赔偿的。那些片段如同被精心收藏的糖纸,在记忆里闪烁着斑斓的光泽。
她走向登机口,将与其他乘客隔开。就在这即将踏入廊桥的时刻,经历了一些事情,让那些糖纸一张张失去粘性,从她的意识边缘悄然滑落。一种莫名潮湿的霉斑,在她心底悄悄蔓延。
柜台后的那位地勤人员,有着深咖啡色皮肤,像被岁月深度烘焙过的咖啡豆。挺括的制服肩膀上别着一块小小的铭牌:Marise。玛丽斯。她的脸庞线条分明,嘴唇紧抿,涂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紫红色口红。最令人不安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略微向外凸出、布满细密血丝的眼睛,此刻正像两台出了故障、不受控制的扫描仪,在贞晓兕的脸上、身上,来回地、近乎粗鲁地“剐蹭”。那不是职业性的审视,更像是一种搜寻,搜寻一个可以安放她无名怒火的载体。
“您的箱子。”玛丽斯突然开口,法语像一块块坚硬的碎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每个音节边缘都带着锯齿,刮擦着清晨相对宁静的空气。“需要检查。”
贞晓兕细小的琴弦在颅内被骤然拨紧。“请问……是随机抽检吗?”她试图用英语询问。
玛丽斯的瞳孔似乎在那瞬间骤然收缩。她“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翻弄的护照,金属的指甲边缘在光滑的柜台台面上刮出一道令人牙酸的锐响。“我说,”她的身体向前倾压过来,制服胸口处的纽扣因此绷得发亮,仿佛随时会崩裂开,“开箱。现在。”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种近乎挑衅的、亟待发泄的烦躁。
就在这时,贞晓兕的男友紫岸拖着一个小小的登机箱匆匆从队伍末尾赶来。他的出现,像一道冷静的数学公式,试图介入这片正在酝酿风暴的混沌区域。“发生什么了?”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他惯有的理性,“我们已经在自助值机办好了手续,行李尺寸和重量都符合标准……”
“闭嘴!”玛丽斯猛地将头转向他,脖颈处的青筋因为瞬间的激动而凸显,像一条条挣扎着欲破皮而出的小蛇。“我没跟你说话!”她的目光重新钉回贞晓兕身上,食指抬起,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你,开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近距离对峙中,贞晓兕突然捕捉到了一些细节。玛丽斯鬓角处,细密的汗珠正不断渗出,那些珍珠母般的微小液体,沿着她精心勾勒的、却已有些晕染的眼线滑落,在妆容厚重的粉底上冲出几道细微的、狼狈的沟渠。
贞晓兕的心头莫名地一颤。她想起去年与同事大姐视频时,在屏幕那头,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自嘲的语气说:“女人到了四十,身体里就像住了个发疯的小人儿,你自己都控制不住。”当时,她正为这个同事大姐不久前毫无征兆地掀翻餐桌的行为感到震惊与不解,而此刻,她却仿佛在玛丽斯那微微抽搐的眼睑和失控的语气里,看到了那个同样躁动不安的“小人儿”的影子。
一个更高大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柜台的侧翼。那也是一位黑人女性,穿着同样款式的制服,但气质更为冷硬,工牌在她胸前晃动着,反射的光斑模糊了上面的字迹,只让人觉得那是一种无声的权威。“听见没有?把箱子放上去。”她的声音低沉,像是从某种金属管道里被挤压出来的,不带任何感**彩。
贞晓兕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她默默地蹲下身,将那个陪伴她走过巴黎街巷的行李箱平放,拉开拉链。箱子里整齐叠放着的衣物暴露在机场冰冷的灯光下,也暴露在那四道审视的目光中。那件在老佛爷百货里一见钟情的羊毛衣,此刻正安静地平铺在行李箱内,像一只等待被献祭的温顺羔羊。
昨天,它还在那间充满樟木和旧时光气味的店铺里,在一面边缘剥落的琥珀色古董镜前,反射着柔和而高贵的光泽。而现在,它即将要忍受这些或许正被体内激素波动支配着的、带着莫名敌意的粗糙手指的翻弄。
“你们这样……太没礼貌了。”贞晓兕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风中一片瑟缩的叶子。她感到委屈和愤怒像气泡一样在胸腔里翻滚。就在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比划着说明什么的时候,玛丽斯突然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尖叫着向后跳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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