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十年的长安,盛夏的暑气被重重宫墙与高耸的殿宇滤去几分,却滤不去那弥漫在紫宸殿内外的无形压抑。殿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却无法冷却皇帝李隆基心头的烦躁。
他负手立于巨幅《九州山河图》前,明黄色的龙袍在透过绮窗的光线下,闪烁着耀眼却孤立的光芒。登基十年,他开创了“开元”的盛世气象,四海承平,万邦来朝,可这偌大的宫廷,这至高的权力之巅,却有一事如鲠在喉,那便是他的原配皇后——王氏。
曾经,他与王皇后也有过少年夫妻的恩情。在他与太平公主斗法最艰险的时刻,是王家鼎力相助,是皇后在府中为他稳定内帷。那些岁月里的相互扶持,并非虚假。可如今,江山已定,盛世初显,那份情谊却在岁月与权力的消磨下,日渐淡薄。尤其是当武惠妃那张酷似其祖母武则天的明媚脸庞,带着解语花般的温柔与聪慧闯入他的生活后,皇后那日渐刻板的规劝、那因无子而愈发显得苍白无力的关切,都成了他想要摆脱的束缚。
“无子……国本何在?”玄宗喃喃自语,声音在空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这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皇后无出,储位空悬,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那些潜在的野心家,是否会借此生事?武惠妃所生的皇子李瑁,聪颖可爱,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但废后,绝非易事。皇后母族虽非顶级门阀,却也树大根深,更重要的是,她并无显赫过错,贸然废立,必遭物议,损害他英明君主的形象。
他需要有人理解,有人支持,有人为他分担这难以对外人言的隐秘心思。
“宣姜皎。”他沉声吩咐,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秘书监姜皎,他的布衣之交。曾在他还是临淄王时,便倾心结交,一同游猎、畅谈天下。在他发动唐隆政变、拨乱反正的过程中,姜皎亦曾出过力。这份源于微时的情谊,让玄宗在众多朝臣中,对姜皎多了一份特殊的信任。
姜皎匆匆而来,身着常服,以示亲近。他年岁与玄宗相仿,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圆融与谨慎。行礼之后,玄宗并未让他起身,而是踱步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
“爱卿可知,朕近日所忧何事?”玄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压力。
姜皎心头一凛,伏身道:“臣愚钝,不敢妄测圣意。”
玄宗沉默片刻,殿内只闻更漏滴答之声。终于,他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疲惫与挣扎:“皇后……侍奉朕日久,然天命不佑,始终无出。朕每虑及国本,夙夜忧叹。”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朕观历代,若中宫无子,往往易生祸乱。姜皎,你是朕的旧人,你说,此事当如何区处?”
姜皎的脊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听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这是起了废后之念!他深知此事千钧一发,牵扯极广。一方面,他感念皇帝将他视为心腹,吐露如此机密;另一方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卷入帝后之争,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陛下,”姜皎的声音有些发颤,“皇后殿下贤德,母仪天下,且与陛下有患难之情……废立之事,关乎国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望陛下三思啊!”
“三思?”玄宗语气转冷,“朕已思之再三!难道要朕百年之后,将这大唐江山置于不安之地吗?惠妃之子瑁,聪慧仁孝,朕心甚慰。若皇后有子,朕何须出此下策?”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既是对皇后无子的不满,也是对现实无奈的愤懑。
他看着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姜皎,心中那份寻求认同的渴望落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家寡人的愠怒。连最信任的旧友,也不能理解他的苦衷吗?
“此事,朕意已决。”玄宗最终冷冷地说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你且退下,今日之言,出朕之口,入尔之耳,若有半分泄露……”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杀意,让姜皎浑身一颤。
“臣……臣谨记!臣告退!”姜皎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紫宸殿。夏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皇帝那最后的目光,如同利剑,悬在了他的头顶。
然而,人性的弱点,往往在巨大的秘密压力下暴露无遗。姜皎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他缺乏处置这等顶级机密的足够定力与智慧。离宫之后,他心绪不宁,惶惶不可终日。这秘密如同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或者,寻一人分担这恐惧,甚至……或许能借此寻一条转圜之路?
他鬼使神差地,将这天大的机密,透露给了与他交好、且与后宫关联密切的嗣滕王李峤——王皇后的妹夫。他或许存着一丝幻想,希望李峤能通过皇后家族的努力,挽回局面,从而消解这场可能波及他自己的风暴。这无疑是最愚蠢的一步。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深宫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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