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八能裹紧了身上打满补丁的棉袄,牵着小姑娘的手往杂院深处走。墙角堆着的旧书里,有本缺了页的《左传》,是前清秀才王老先生生前送他的。此刻风卷着纸页响,倒让他想起王老先生讲过的隐公故事。
"叔,那书里说的'摄位',是啥意思?"小姑娘仰起头,冻得通红的鼻尖蹭了蹭他的袖口。
姜八能顿了顿,指着院墙上"忠孝节义"的残碑:"就像你爹当年守着这院子,明知日本人占着,也不肯挪窝——说是替街坊们看顾着。隐公也是这样,他弟弟还小,他就先替着当国君,说是等弟弟长大了再还回去。"
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砸门声。是白天那伙"清算队"的,领头的李老三揣着本不知从哪弄来的《春秋》,扯着嗓子喊:"姜八能,你窝藏日本人的种,就是不忠!当年你替王老先生藏《左传》,是不是早就通敌?"
姜八能把小姑娘往身后一护,抓起墙角的扁担:"放屁!隐公摄位,九年不替自己争,就为守个'信'字。你们抢寡妇织布机,拿孤儿当靶子,倒敢提'忠'?"
李老三被噎得脸涨红,挥着手里的书嚷嚷:"圣人说了,'君君,臣臣'!这小鬼子就该赶走!"
"圣人还说'父父,子子'呢!"姜八能的声音撞在院墙上,比风声还硬,"她爹是日本兵,可她娘虽然在战争年月也救了不少中国的儿童!当年,被日本人抓走的时候,你李老三躲在柴房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人群里有人低低附和,李老三眼珠一转,突然指着姜八能喊:"他就是现代的'公子翚'!想借着护着这丫头,在咱镇上当老大!"
这话戳中了隐公故事里最刺人的地方——当年公子翚就是撺掇桓公杀了隐公,才换了个官做。姜八能想起王老先生讲这段时拍着桌子骂"小人误国",此刻攥着扁担的手骨节泛白。
"隐公错就错在太信人。"他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风里的尘土,"可他到死都没占那王位,这叫'义'。你们呢?拿着本破书当幌子,干的都是抢鸡摸狗的事,连'利'都算不上,顶多是偷!"
院门外的骂声渐渐稀了。风卷着李老三等人的脚步声远了,姜八能却没松劲。他捡起地上那本被踩脏的《左传》,翻到隐公十一年那页,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给小姑娘念:"公薨于氏,不书葬,不成丧也。"
"啥意思?"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刚哭过的沙哑。
"就是说,隐公死得冤,连场像样的葬礼都没有。"姜八能摸了摸她的头,指尖在"薨"字上顿了顿,"但街坊们都记着他的好,就像记着你娘绣的那些牡丹花——再乱的世道,好东西总有人认。"
窗外的风还在哭,屋里的油灯却没灭。姜八能把书收好,突然想起王老先生说过,隐公十年的时候,鲁国和齐、郑一起打仗,隐公明明打赢了,却不肯要抢来的地盘,说"非吾土也"。他低头看了看小姑娘手里攥着的半块窝头,突然觉得,这世道再乱,总得有人守着点什么——就像隐公守着那个"还位"的诺,就像他守着这院子里的一盏灯。
"明天我带你去找陈先生。"他把棉袄脱下来裹在小姑娘身上,"他懂日文,也读过《左传》。他说隐公虽然没当成真国君,可史书里写着他的名字,这就够了。"
小姑娘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油灯把两个影子投在墙上,像极了书里说的,隐公当年站在朝堂上,身后是年幼的桓公,身前是摇摇欲坠的礼器——明明孤身一人,却硬撑着不肯倒。
开春时,杂院里的老槐树抽出新芽,姜八能却在墙根下掘出个新土坑。坑里埋的不是别的,是李老三他们抢去又被偷偷送回来的织布机零件——那日本寡妇开春时难产没熬过去,临咽气前攥着姜八能的手,说这机器是她嫁过来时,娘家人给的念想。
“叔,书上说的桓公,也像李老三这样吗?”小姑娘蹲在旁边,手里捏着块木炭,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槐树。她如今跟着陈先生学认字,《左传》里的故事,陈先生讲得比王老先生更细。
姜八能往坑里垫了层稻草,“那桓公啊,比李老三狠。隐公把他养大,替他守着国君的位子,他倒好,听了旁人撺掇,直接把哥哥杀了。”他顿了顿,看着小姑娘冻裂的指尖,“就像这织布机,本是人家娘俩活命的营生,李老三抢的时候,不也说‘斩草要除根’?”
话没说完,院门外就闹起来。这次来的不是李老三,是穿制服的兵——说是新成立的“地方治安队”,领头的姓赵,腰里别着枪,手里拿着本油印的《鲁史辑要》。
“姜八能,有人举发你私藏敌产。”赵队长把册子拍在石桌上,哗啦翻到桓公篇,“看见没?桓公杀兄夺位,后人还说他‘继世以正’。这小鬼子的种留着就是祸根,趁早送走,免得坏了你的名声。”
姜八能直起腰,手里还攥着把泥:“赵队长读过书,该知道桓公十八年死在齐国,连尸首都没运回来。为啥?他抢了哥哥的位子,又跟齐襄公的妹妹私通,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他指了指院里晒着的草药,“这丫头前阵子染了风寒,是陈先生用祖传的方子救回来的。陈先生他爹,当年就是被日本人杀的——他都没说要赶这孩子走,你倒替古人操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