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彰疲惫地转过身,回到酒桌旁边坐了下来。空气中还弥漫着酒味、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茂川秀和身上的古龙水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他很清楚,等到茂川秀和从这场人为的“酣睡”中清醒过来,以他的多疑和精明,绝不会相信仅仅是因为酒力不支。他必定会反复回味今天的每一个细节,自己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一定会起疑,会追查。他必定会卷土重来!带着被戏耍的愤怒,带着更明确的目的,带着更强大的压力!
而且,下一次他再登门时,攻势只会更加猛烈,更加不留情面,更加直指核心!到那个时候,自己又要如何应对?还能像今天这样,靠着急智、靠着言语机锋、靠着一点上不得台面的蒙汗药,再一次侥幸蒙混过关吗?
很显然,这不可能!小聪明,只能耍一次。再来一次,反而会弄巧成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那张杯盘狼藉的餐桌上。那只不久前还昂首翘尾、象征着不屈与挣扎的罾蹦鲤鱼,此刻早已被撕扯得只剩下零落的骨架。
那身曾经金光闪闪、如同铠甲的“鳞甲”破损不堪,粘稠的、已然冷却凝固的糖醋汁,像一滩干涸发黑的血迹,顽固地黏在雪白的瓷盘上,诉说着之前的“盛宴”是何等的惨烈。
罾蹦鲤鱼……罾崴……蹦跶……
此时此刻,自己与这条盘中残鱼又有何异?看似在酒桌上、在言语间蹦跶得挺欢实,似乎暂时摆脱了被即刻吞噬的命运。但那张无形的大网——日本人的强权、时代的洪流、生存的艰难——始终在那里,笼罩在头顶,并且正在一点点地、不容抗拒地收紧。
王汉彰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钢丝绳上,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海河,在越来越汹涌、越来越黑暗的恶浪里,颠簸飘摇,还能支撑多久?还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风浪?
难道说,在这如今的天津卫,在这越来越令人窒息、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天日下,自己真的要……投……
投向谁?又能投向谁?
那个魔鬼般的念头,却如同被冰冷河水浸泡了的邪恶种子,在他心底最阴暗潮湿、从不示人的角落里,找到了滋养的土壤,悄无声息地开始膨胀,顽强地窜出带着致命毒液的嫩芽,散发着诱人而又令人极度不安的、地狱般的黑色光泽。
屈服,或许……或许真的能换来喘息之机?甚至,可以带来所谓的荣华富贵!在英国人和日本人之间游走,整个天津卫,谁还敢跟自己对着干?袁文会?那种杂碎自己只需要伸出小手指头,就能轻易地把他按死!
可是……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手心瞬间沁出一层冰冷的黏腻汗珠。就在他的心神在这危险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即将被那黑暗吞噬之际——
“咚咚咚。”
房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节奏稳定、却异常清晰,仿佛不是敲在木门上,而是直接敲击在他紧绷心脏上的敲门声。
这声音,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猛地将王汉彰从那条危险而绝望的思绪深渊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将他脑海中那个令他自己都感到恐惧和后怕的念头,瞬间打断!
他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了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射起来!动作之大,使得沉重的红木椅子向后猛地摩擦着光洁的地面,发出了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噪音。
他强迫自己以最大的意志力,将心底那株刚刚冒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毒苗连根拔起,狠狠踩碎,驱赶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压肺部,让翻腾的气血和混乱的思绪略微平复,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稳,开口沉声道:“进来!”
房门并没有应声而开。门外的人,似乎刻意停顿了一两秒,那短暂的沉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然后,门外的人才似乎下定了决心,或者说是享受够了这种制造紧张的过程,缓缓地、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甚至隐隐带着反客为主意味的沉稳力道,将那扇厚重的、象征着暂时安全与私密的房门,从外面不紧不慢地推了开来。
一个穿着深灰色暗纹长衫、身形清瘦、年纪约莫五十上下、显得十分儒雅沉稳的身影,从门外昏暗不明的走廊光线下,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仿佛踏入的不是一个刚刚经历凶险博弈的战场,而是自家的书房。
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近乎温和的、程式化的笑容,那笑容像是经过精心测量和长期练习的面具,弧度标准,却看不出丝毫真正的暖意与情绪。
然而,当王汉彰看清这个身影,看清这张即便过去多年、历经风霜雨雪也未曾在他记忆中模糊半分、反而如同被刻刀深深刻印在灵魂深处的脸庞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如针尖!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疯狂地冲上头顶,随即又像是被兜头浇下了一桶来自三九天的冰水,瞬间冻结凝固,连指尖都变得冰凉僵硬,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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