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川秀和的视线已经有些涣散,包厢里那盏过分明亮的水晶吊灯在他眼中化成了几个重叠的光晕,王汉彰那张带着客气笑容的脸,也在视野里模糊地晃动着。
尽管舌头已经有些发直,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酒意盎然的浑浊,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桌对面的王汉彰,浑浊的目光里透着一股不肯罢休的狠劲,仿佛要用这最后的意志力,从对方那看似谦恭、实则深不见底的表情里,硬生生剜出那个他想要的承诺。
王汉彰将身体坐回到自己的红木座椅里,椅子不堪重负般地发出了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这间被酒气、菜香和无形压力充斥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茂川那几乎化为实质的逼视。他只是静静地,用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对面那个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日本特务头子。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隐藏在极深处的怜悯,仿佛在观察一件即将被打碎的、有趣的物品。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传来三不管喧嚣的声音,虽然声音很微弱,但却从窗户的缝隙中微弱地渗透进来,更反衬出包厢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突然,王汉彰动了。他伸出手指,修长而稳定,越过那些杯盘狼藉,精准地指向了餐桌正中央那盘造型最为奇特、无论在何种光线下都引人注目的——罾蹦鲤鱼。
茂川先生,他的语气平静得出奇,我看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吧。空腹喝酒最伤身,尤其是这么烈的酒。您尝尝我们天津的这道名菜。
茂川秀和心中虽然极度不满和不耐烦,一股邪火在胃里和脑子里同时烧着,但他也清楚,自己此刻的状态确实不佳,胃里翻腾得厉害,确实需要吃一点东西来压一下。
而且,王汉彰这突如其来的平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缓一缓酒劲,重新组织攻势。他不能在这个中国商人面前彻底失态。
他顺着王汉彰所指,看向那盘鲤鱼。只见那鲤鱼形态极为生动,鱼身被炸得金黄酥脆,鳞片依旧完整,仿佛披着一身金甲。鱼头昂扬,鱼尾高翘,整体造型就像一条活生生的鲤鱼,刚刚从水中被渔网兜住,正在拼尽全力地挣扎、蹦跳,想要挣脱束缚!厨师淋上去的琥珀色糖醋汁,恰到好处地挂在鳞片的缝隙之间,晶莹剔透,宛如渔网捞出水面时带起的无数水珠,堪称巧夺天工!
震撼之下,茂川秀和暂时忘却了胃里的翻腾和脑袋的沉重,一种源于对极致技艺的本能赞叹,让他脱口而出,语气由衷:“王桑,这道菜......造型别致,气势磅礴,真是太让人惊叹了!”他甚至不自觉地拿它与日本着名的立鳞烧比较,觉得后者在此等磅礴的生命力面前,也显得小家子气了。
‘傻逼日本臭老坦儿,吃过嘛,见过嘛啊!就知道生鱼片沾酱油,能见过嘛世面!’王汉彰在心里用恶毒的话鄙夷地腹诽了一句,脸上却瞬间切换成热情洋溢、与有荣焉的笑容:“茂川先生好眼力!您是真懂行的!这道菜,在我们天津卫,叫做罾蹦鲤鱼!”
他伸出手,再次指向那鱼,语气带着引导式的自豪,“您再仔细看看,这条鱼的形状,这劲儿头,像不像一条刚被渔网网住,水淋淋的,正在拼命挣扎,想要蹦跶出去的活鱼?‘罾’,念‘增’,就是那种在河里支起来的方口渔网;‘蹦’,好理解,就是鱼在里面扑腾、挣扎、跳跃的那个样子。这个名字,取得就是这份刚从水里出来的鲜活和动感!我们天津卫是九河下梢,靠水吃水,这道菜里,也代表着我们天津人的精气神!”
“唔......王桑这么一说,仔细看来,果然......果然就像是一条鲜活的鱼在渔网中奋力挣扎!不错,确实...形神兼备...”茂川秀和努力聚焦视线,跟着王汉彰的解说去品味,但开始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灌满了温吞吞的铅水,视线也更加模糊。
王汉彰那张带着笑意、不断开合嘴巴的脸,在他眼中时而清晰得可怕,时而又重叠成模糊的影子。说话的时候,舌头更加不听使唤,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甚至不自觉地将母语日语混杂了进来,语句也变得断断续续:鲤の包丁遣いは...精妙...絶伦...だ! 网の中でもがく...その姿は...生命の跃动...(这鲤鱼的刀工...精妙绝伦!在网中挣扎...那份姿态...是生命的跃动...)
听着茂川秀前言不搭后语、中日文混杂的嘟囔,王汉彰知道这家伙的酒劲儿已经开始彻底上头了!他顺势坐了下来,不再看茂川秀和,而是将自己的目光也投向了桌子中央那条形态倔强的罾蹦鲤鱼,仿佛是在欣赏,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而稳定。
“是啊......一条鱼,被那结实的渔网网住之后,尚且知道要拼命地罾崴罾崴,挣扎蹦跃,不甘心就这么被捉上岸,成了别人盘中的餐食。”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重量:“鱼鳞乍起,是它的骨气;鱼尾高翘,是它的不服。哪怕知道最后难免一刀,下油锅前,也得蹦跶出个响动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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