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詹姆士先生,王汉彰并没有立刻离开泰隆洋行。他独自一人回到了二楼那间刚刚结束了一场微妙谈话的办公室,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雪茄的醇香和那份被授权的沉重。他没有开主灯,只拧亮了办公桌上那盏绿玻璃罩子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他笼罩在一小片孤岛般的明亮里,四周是沉沉的黑暗。
这一夜,时间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长。他坐在宽大的靠背椅上,却没有丝毫睡意,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如同上紧的发条。洋行内部那部连接着几条隐秘线路的电话,成了连接外界风云的脐带。它时而会在寂静中骤然响起,铃声尖锐,每一次都让王汉彰的心跳漏掉一拍。他迅速抓起听筒,压低声音与电话那头的人快速交谈。
消息如同涓涓细流,从不同的渠道汇集而来,又被他在这片孤岛的光晕下仔细梳理、分析。张先云那边负责监控海光寺日本驻屯军司令部,派出的精干弟兄轮班蹲守,传回的情报始终如一:兵营内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喧嚣的人声和节奏奇怪的日本音乐,似乎是在举行什么庆祝活动,甚至还有士兵在寒冷的操场上进行着相扑比赛,气氛热烈得反常,与千里之外上海闸北的枪炮连天形成了诡异而讽刺的对比。
负责盯守码头和火车站的弟兄也回报,一切如常,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的日军部队调动或物资集中迹象。就连日租界那边增加的白帽警察,经过反复确认,其巡逻路线和盘查重点,也更多地集中在维持年节期间骤然增多的流动人口秩序上,并未表现出临战的紧张和攻击性。
种种情报碎片,被王汉彰像拼图一样在脑海中组合、审视。得出的初步结论,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天津城内,至少在表面上,竟是一片异样的风平浪静!
窗外的天津城,此刻正沉浸在北国早春的寒意与旧历新年的尾韵交织的氛围中。远处,零星的、不甘寂寞的爆竹声还会偶尔炸响,划破夜的寂静;更远处,中国大戏院通宵达旦,隐约的锣鼓丝弦声随风飘来,若有若无。
普通的市民百姓,似乎完全未被那个叫做“上海”的地方正在发生的血腥战事所惊扰。他们依旧按照千百年来传承的习俗,走亲访友,吃喝宴饮,沉浸在一年之中最为放松和喜庆的节奏里。
战争的阴影,仿佛被渤海湾的浓雾和过年的烟火隔绝在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与眼前这片土地的日常生活,产生不出一丝一毫真切的关联。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守候在灯下的王汉彰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深沉的迷茫之中。他手指间夹着的香烟燃尽了一根又一根,烟灰缸里很快堆起了小山。
难道说,詹姆士先生那番基于国际政治和日本内部分析的“局部冲突”论,竟然是真的?日本人倾注在东北的野心和精力已经达到了饱和。
他们在上海的行动,真的只是一次以攻为守、转移视线的战术佯动,其根本目的,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安安稳稳地消化掉已经吞下的东北肥肉?所以,近在咫尺的天津,才会表现得如此“事不关己”,甚至有些“歌舞升平”?
这个推论,从战略逻辑上似乎说得通,但与他内心那种基于“九一八”惨痛教训而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警惕和危机感,产生了强烈的抵触。他总觉得,这平静的海面之下,一定潜藏着尚未爆发的暗涌。只是,以他目前所能触及的情报层面,还无法捕捉到那深藏于水下的真正潜流。
时间在等待与思考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种鸭蛋青般的灰白,然后是淡淡的、如同稀释过的橘子汁般的暖色。
清晨七点,当时钟的指针精准地重合在那个位置时,最后一波派出去收集情报的弟兄也安全返回了洋行,带回了与之前并无二致的“一切正常”的消息。
王汉彰用力揉了揉布满血丝、感到阵阵酸涩胀痛的双眼,长长地、带着一丝复杂难明意味地舒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一夜的浊气。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麻木的四肢关节,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清冷的晨光瞬间涌了进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街道,以及手下弟兄们那一张张同样带着疲惫却难掩完成任务后放松神情的面孔,王汉彰最终做出了判断。他转过身,对着等候指示的众人,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但语气清晰果断:“好了,情况暂时明朗。大家都辛苦了一夜,除了值班的人,其他的弟兄回去好好休息。都给我把精神养足了,我估摸着这件事还没完…………”
众人齐声应喏,纷纷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了。王汉彰也感到一阵强烈的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他锁好洋行的门,坐进了自己那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车子缓缓驶出泰隆洋行的院子,向着家的方向驶去。
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为了生活早早起身奔波的行人和小贩,空气中弥漫着早点摊子传来的炸果子、豆浆和煎饼果子的混合香气,充满了鲜活而真实的市井烟火气。这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地佐证着昨夜情报的“准确性”——战争,确实还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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