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隆洋行的二楼,与楼下那个被战争消息搅得沸反盈天的公事房截然不同。这里,寂静是唯一的主旋律。
走廊深邃,两侧紧闭的房门像沉默的守卫,脚下厚实昂贵的波斯地毯贪婪地吞噬了所有脚步声,行走其上,只能感受到一种软绵绵的、令人心神不宁的陷落感。
墙壁上镶嵌的几盏英式壁灯,努力散发着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人影拉扯得扭曲而悠长,宛如徘徊在迷宫中的幽灵。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皮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混合成一种属于权力和秘密的独特气息。
尽头的那个房间,属于詹姆士先生。尽管詹姆士先生极少莅临此地,但王汉彰依旧为他保留了这个位置最佳、空间最宽敞的办公室,并且严令手下必须每日打扫,保持一尘不染,窗明几净,仿佛其主人随时可能推门而入。
这不仅仅是一种下级对上级的恭敬,更是一种在复杂环境中生存的必要姿态,一种对权力规则的无声遵从。
此刻,那扇用整块厚重橡木打造、象征着权威与隔绝的门,并未完全闭合,而是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浓郁醇厚、带着异域木质芬芳的哈瓦那雪茄烟香,正如同具有生命的触须,从这道缝隙中悄然钻出,在寂静的走廊里袅娜盘旋,无声地宣告着房间主人的存在与等待。
王汉彰在这扇门前停下脚步,梳理着脑海中纷乱如麻的思绪。楼下会议室里詹姆士先生那番关于“局部冲突”的宏大论断,依旧在他耳边回响,与他内心基于血淋淋历史教训而产生的深刻警惕激烈碰撞着。
而这突如其来的单独召见,更是为眼前迷雾重重的局势,增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诡谲。他屈起右手中指,用指关节在光滑冰凉的门板上不轻不重、极有节制地叩击了三下。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空洞的回音。
“进来。”门内立刻传来了詹姆士先生那特有的嗓音。那声音带着标准的牛津腔调,平稳、低沉,蕴含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感和不容置疑的底气,
王汉彰应声推门而入。动作流畅却带着刻意控制的轻缓,随即反手轻轻地将房门带上,坚硬的锁舌滑入卡槽,发出“咔哒”一声清脆而决绝的轻响。这声音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将他与门外那个喧嚣彻底隔绝开来,也将所有的猜测与纷扰暂时关在了身后。他转过身,目光迅速扫过整个房间。
詹姆士先生并未如王汉彰预想的那样,端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核心的高背座椅之后。他正背对着门口,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伫立在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前。
窗外,是天津英租界冬夜的光景。近处,路灯在寒冷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勾勒出寂静街道的轮廓。远处,越过一片低矮的屋顶,法租界的上空,仍有点点零星的烟花,倔强地在漆黑如墨的天幕中绽放,拼凑出短暂而虚幻的绚丽图案,那是旧历年节残留的、最后的尾韵。
然而,在这看似祥和、甚至带着几分迷离美感的背景板之下,王汉彰却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座庞大城市肌理之下正在疯狂涌动的暗流,以及那从千里之外的黄浦江畔,正伴随着凛冽寒风隐约传来的、带着硝烟与血腥味的战争气息。
眼前的景象,充满了诡异而深刻的对比与象征意味,宁静与动荡,虚幻的欢庆与真实的惨烈,如此矛盾而又真实地并存着。
詹姆士先生似乎正在凝望这片光怪陆离的夜色,听到王汉彰走近的脚步声,他才缓缓地转过身来。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白兰地,另一只手的指间夹着一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烟雾缭绕,让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西方面孔在朦胧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威严。
王汉彰走到他身前三米左右的位置停下,微微躬身,用一种比在楼下会议室时更为低沉和谨慎的语气问道:“先生,您特意叫我上来,是不是……有什么更特殊的消息或指示要单独跟我交代?”他刻意强调了“特殊”二字,目光紧紧追随着詹姆士先生的表情。
“特殊的消息?”詹姆士先生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他踱步走到办公桌旁,将酒杯放下,雪茄的烟雾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出飘忽的轨迹。“王,我想你可能是过于紧张了。关于上海的战事,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那场冲突,我相信很快就会平息下去,不会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顿了顿,仿佛为了增加自己观点的分量,补充道:“嗯……如果非要说特殊消息的话,李顿调查团报告的结论,以及国际社会即将对日本采取的制裁措施,就是目前最特殊、也是最具决定性的消息。这份报告,等于是从法理上否定了日本在东北行动的合法性,将他们置于了侵略者的位置上。这对于习惯于寻找借口的日本人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们此刻在上海的行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恼羞成怒和转移焦点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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