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之后,这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拐进了英租界威灵顿道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最终,它稳稳地停在了一座带有独立院落的气派西式建筑门前。
高大的黑色锻铁大门上方,悬挂着“泰隆洋行”的铜质招牌,那招牌在冬日暮色最后的余晖与初上的路灯映照下,泛着一种金属特有的、毫不温暖的冷光,仿佛在无声地宣示着此地主人的实力与不容侵犯。院墙是厚重的花岗岩垒砌而成,蔓生着一些早已枯黄的爬山虎藤蔓,显得壁垒森严。
洋行的主体是一栋二层高的红砖小楼,砖色暗红,历经风雨却更显沉稳。建筑带有明显的维多利亚时期风格,拱形的窗沿,雕花的石柱,以及一个小小的、带着铁艺栏杆的露台,在周围中西混杂的建筑群中,显得格外庄重、气派,又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轿车碾过院内细碎的煤渣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最终在楼前雨搭下停住。
王汉彰率先下车,许家爵则几乎是将马乐马拉斯从后排“请”了出来。马乐马拉斯脚步虚浮,踏上坚硬的石阶时,险些绊倒。他抬头望了一眼这栋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小楼,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这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能离开的地方。
进入楼内,一股混合着雪茄烟、旧家具、墨水和某种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与外面寒冷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内部装修同样是中西合璧,光可鉴人的菲律宾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天津地毯,吸收了脚步声。他们沿着宽大的、带有雕花木扶手的楼梯走上二楼,楼梯墙壁上挂着几幅泛黄的航运图和大尺寸的天津租界地图。
二楼的会客厅比想象中更为宽敞。布置延续了混搭风格:靠窗是一组深色的红木太师椅和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茶几,雕着传统的“福禄寿”纹样;另一边则摆放着几张看起来相当舒适的西洋丝绒沙发和一张大理石台面的小圆桌。一个造型精美的黄铜座钟在墙角滴答作响,指针沉稳地走向五点。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内墙砌着的英式壁炉,此时炉膛里的松木正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橘红色火焰为房间带来了充足的暖意,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气。
然而,这温暖的火焰,却丝毫驱不散马乐马拉斯心中的冰寒。他感觉自己像是从冰窖被挪到了烤炉边,外热内冷,滋味更加难受。墙壁上,一幅意境悠远的南宋夏圭风格的山水画与一幅描绘罗马斗兽场的西洋油画并排挂着,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又奇异地折射出这个时代天津卫光怪陆离、中西碰撞的特质。
许家爵默不作声地走到角落的红木酒柜旁,倒了两杯温热的开水,分别放在王汉彰和马乐马拉斯面前的茶几上。玻璃杯底与硬木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他完成这个任务后,躬身退出了会客厅,并反手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包着皮革的橡木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是一把无形的锁,落在了马乐马拉斯的心上。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王汉彰和马乐马拉斯两人。壁炉里的木柴燃烧得更旺了,爆裂声时而响起,温暖的火光在王汉彰平静无波的脸上跳跃,却将马乐马拉斯惨白的脸色映照得更加诡异。他坐在硬邦邦的太师椅上,如坐针毡,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不停地用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袖口,擦拭着脑门上不断渗出的、冰冷的汗珠。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王汉彰好整以暇地端起那杯温水,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气,然后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他放下水杯,目光落在马乐马拉斯这副惊弓之鸟、几乎要崩溃的模样上,不由得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开口,声音温和,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马乐马拉斯紧绷的神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马乐马拉斯先生,放松点,你不用这么害怕。我这个人,是讲信用的。江湖上的生意,信义为本。我说过放你走,我就一定会放你走!这一点,你大可把心放回肚子里。”
这句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马乐马拉斯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了一些。他死死地盯着王汉彰,仿佛想从对方的表情中判断这句话的真伪,声音干涩地问道:“你……你真的会放我走?”
王汉彰没有立刻回答。他不慌不忙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带着弹孔的银质烟盒,打开,取出一支三五牌香烟,在烟盒上顿了顿。然后,“啪”一声划燃一根洋火,橘黄色的火苗凑近烟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瞬间亮起暗红色的光晕。他缓缓地、极其享受地将烟雾吐出,白色的烟圈在温暖的空气中袅袅上升、扩散,模糊了他部分表情。
然后,他才在烟雾后方,缓缓地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完成交易后的轻松:“当然。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真光电影院,连同地皮、设备,现在都已经合法地、完整地属于我王汉彰了。白纸黑字,英租界公证处盖了章的。不放你走,难道我还要浪费粮食,白白养着你吗?那可不是生意人的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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