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接近九点钟,冬日的阳光才勉强穿透泰隆洋行二楼经理室窗户上那层薄薄的冰花,在红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室内的暖气烧得不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和旧纸张特有的霉味。王汉彰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摇摇欲坠。
他正有些心绪不宁地琢磨着,是不是该上街去置办点像样的礼物,然后去赵若媚家拜访一下。昨夜几乎未眠,眼前总晃动着赵若媚那双带着失落与幽怨的眸子,以及母亲那混合着失望与催促的眼神。
一个大姑娘,顶着流言蜚语,几乎是表明了心意跑到男方家里等着,这要是传出去,赵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无论如何,自己都得硬着头皮上门一趟,给赵家一个交代,哪怕这个交代连他自己此刻都心中无底。
母亲那边,估计也还等着他的解释,一场“三堂会审”怕是免不了。一想到要面对赵若媚那温柔背后可能藏着的责难,以及赵家父母那带着审视和期待的探询,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压力,仿佛胸口压了块大石,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与这种情感和世俗规矩的纠缠相比,他宁愿去和袁文会玩死签!
就在他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反复权衡着去赵家该带什么礼、说什么话才能既全了礼数又不至于把自己彻底套牢之时,办公桌上那部黑色的、样式笨拙的电话机,突然“叮铃铃”地急促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如同冷水泼面,瞬间打乱了他纷乱如麻的思绪。
王汉彰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伸手接起了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喂,哪位?”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许家爵语速极快、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结巴的声音,背景音里还夹杂着他粗重的喘气声:“彰、彰哥!是…是我,二子!查……查出来了!果然他妈的有问题!那个‘麻辣麻辣丝’,他根本就不是个正经商人!”
王汉彰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但随即涌起的却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验证感,甚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弱点的兴奋。他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语气却刻意保持着波澜不惊:“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许家爵在电话那头喘了口粗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声音里的兴奋和因愤怒而带来的颤抖依旧掩饰不住,“彰哥,您猜怎么着?我操他祖宗的!那个狗日的麻辣肉丝,他妈的根本就不是嘛好鸟!咱们天津卫地面上,这些年流进来的那些‘土耳其大烟’,源头就是他!所有的货,都是这个逼养的王八蛋通过他的关系,从土耳其那边弄过来,再偷偷分销出去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毒枭啊!”
王汉彰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话筒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微显。他虽然猜测马乐马拉斯急着卖产业必有隐情,或许是经营不善,或许是产权纠纷,却万万没想到,这隐情竟是如此骇人听闻的内幕!
土耳其大烟,他听说过。这东西价格昂贵,最早在高级烟馆或某些洋人俱乐部里私下流通,但从去年开始,天津卫的中小烟馆里也开始贩卖。
这种俗称土耳其糕的大烟,毒性比寻常的云土、印土更为剧烈,成瘾性极强,一旦沾染,几乎难以戒除。
不知有多少殷实富贵之家因此倾家荡产,多少正值壮年的汉子因此形销骨立,精神萎靡,最终沦为街头巷尾一具具行尸走肉般的“烟鬼”!这每一两烟土背后,都沾着同胞的血泪和家破人亡的惨剧!
许家爵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灼热的连珠炮一般,冲击着王汉彰的耳膜:“这逼养的之前之所以这么嚣张,在天津卫地面上横行无忌,是因为他的后台硬得吓人!是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青木机关’!具体跟他接头、给他撑腰的就是那个叫大迫通贞的日本特务头子!有日本人,特别是青木机关这种凶名在外的机构给他当撑腰,他自然敢在天津卫横着走了!”
他喘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急促:“可最近这段日子,风向变了!那个大迫通贞好像突然就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托了好几层关系打听,比较可靠的说法是,这老王八蛋很可能是跟着溥仪那一伙人,一块跑东北去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个‘麻辣肉丝’没了大迫通贞这个硬邦邦的后台,就等于老虎没了牙!他以前靠着日本人势力横行霸道得罪的那些江湖帮会、那些被他抢了生意的烟土贩子,还有那些眼红他这块肥肉的各方人马,能不趁机找他算账?”
“再加上,听说新上来主持天津事务的茂川先生根本不待见他,觉得他不够‘忠诚’,没有利用价值了!他这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大难临头,嗅到死神脖子后头的凉气了,才像火烧屁股一样,急着要把手里的产业变现,拿着钱赶紧跑路回国保命!他要是再敢干下去,或者再在天津卫多逗留几天,估计就离死不远了!不知道多少仇家,明里暗里都盯着他,等着要他狗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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