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农历正月初一,上午十点钟光景。
英租界剑桥道上,积雪皑皑,足足有半尺来厚。一夜的北风将雪花吹积在道路两侧,形成一道道柔软的雪垄。沿街的欧式小楼都紧闭着门窗,偶有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在清冷的空气中缓缓上升。
这个时间点,租界里的洋人大都也入乡随俗,遵循着中国的传统放了假,即便是不懂农历新年意义的,也享受着这难得的公共假期。而中国人家,则严格遵循着古老相传的老礼,在家中守岁迎新,祭祀祖先,等待着晚辈前来磕头拜年。
王汉彰穿着一件厚重的藏青色呢子大衣,领子竖着,试图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剑桥道的积雪上,皮鞋早已被雪水浸湿,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大师兄杨子祥的家。
终于,他在一幢红砖砌成的英式联排别墅前停下了脚步。这幢房子相比周围那些拥有独立花园、更加气派恢宏的独栋洋楼,显得略微朴素和内敛,但无论是砖砌的工艺、窗棂的雕饰,还是门前那小小的、如今被积雪覆盖的台阶,都依然保持着一种老派的体面和尊严,如同一位家道中落却风骨犹存的旧式文人。
然而,令王汉彰心头微微一沉,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景象,赫然呈现在眼前——大师兄家门口的台阶上,积雪平整如初,光滑如镜,没有任何人走动过的痕迹,连一个脚印、一点琐碎的印迹都找不到。门前那个黄铜铸造、曾经被无数只恭敬或热情的手摩挲得锃亮的门环,此刻也如同被遗忘了般,落满了蓬松的雪花,在寂静中闪烁着冰冷的微光。这一切都明确无误地表明,从昨夜雪停至今晨,还未曾有任何一位访客,踏足过这里。
作为津门名士、‘二皇子’袁克文的开山大门徒,杨子祥曾经在天津卫可是响当当、能搅动风云的人物!想当年,提起“杨大爷”三个字,谁不卖几分面子?
袁克文在天津的大小事务,无论是风雅至极的文人雅集、价值连城的书画鉴赏,还是与三教九流、各方势力的复杂周旋与应酬,基本上都由杨子祥这个最受信赖、能力也最为出众的得意弟子代为出面办理。
他不仅深得袁克文的信任,更难得的是为人处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既能与遗老遗少谈古论今,也能和洋人买办把酒言欢,在江湖朋友面前也够仗义、讲规矩。
不但如此,杨子祥还极具商业头脑,他一手创办并经营着华商赛马会,与英租界工部局主办的英国赛马会分庭抗礼,可以说是日进斗金、稳赚不赔的大买卖!那些年,华商赛马会门前冠盖云集,每逢赛马日,更是天津卫上流社会的一场盛大聚会,达官显贵、名媛淑女络绎不绝。杨子祥借此积累了巨额财富,也编织了一张盘根错节、覆盖天津各界的关系网,风头一时无两。
要知道,就在一两年前,每逢年节时分,大师兄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前来拜年的人踏破。各色人等,从政界要员、商界巨贾到江湖名流,都会在这一天早早地登门,送上厚礼,说尽吉祥话,以求搭上袁克文的关系。那时节,大师兄家的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好不热闹。可如今,竟是这般门庭冷落的光景,让人不由得心生唏嘘。
但是,俗话说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自从去年春天,老头子袁克文因猩红热在天津猝然仙逝之后,一切都开始急转直下,走了肉眼可见的下坡路。
袁克文生前之所以能维持那般超然的地位和影响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那个二皇子的特殊身份。无论是北洋政府的遗老遗少,还是南京国民政府的新贵,甚至是日本人,都看中了他前清皇子的身份,想要利用他的名望和血统来做做文章,为自己脸上贴金,或者达到某种政治目的。袁克文自己也乐得周旋其间,凭借其绝世才华和复杂背景,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现在,袁克文这一死,擎天柱倒,那些原本就心怀鬼胎、见风使舵的政客军阀们,自然不会再给一个过气皇子的门徒杨子祥任何面子。人走茶凉,本是世间常态,只是这凉意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刺骨,还是让人不免心寒。
再有就是老头子生前开香堂收下的那一大批弟子门生。仅仅在天津卫一地,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就有三十多人!人数虽然无法和其他青帮大佬动辄上千的弟佬相比,但个个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翘楚。
其中不乏英美轮船公司的华人经理,瑞士勃利洋行的买办,日本三井洋行的副总经理,还有银行界的巨子、报业的名笔等等。这些人聚在风流倜傥、学识渊博的袁克文门下,谈诗论画,交流信息,在天津卫也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隐形势力,彼此呼应,互通声气。
可是,老头子这一死,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树倒猢狲散!香火情分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往往显得脆弱不堪。那些什么买办、经理、行长们,大多迅速切断了与大师兄杨子祥的密切联系,转而各自寻找新的靠山和门路。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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