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家爵身后几百米外,一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静静地停在街角的阴影里,车身在昏黄摇曳的路灯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这是法租界里常见的轿车,其款式和牌照都完美地融入了这片区域的背景,匿在法租界边缘的暗处,根本不会引起任何晚归行人或巡捕的额外关注,它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见证着一场精心策划、关乎人性与生死的戏码徐徐落幕。
汽车的挡风玻璃后面,凝结着些许因内外温差而形成的薄雾,透过这层朦胧,露出了王汉彰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他的面容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锐利而沉静,紧盯着许家爵那踉跄、狼狈、如同受伤的野狗般逐渐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黑暗之中的背影。
他的目光深邃如冬日封冻的潭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潜藏着复杂的暗流。右手无意识地抬起,拇指与食指细细地摩挲着放在大衣内袋里的那个银质烟盒——冰凉的金属表面已被体温焐热,上面还残留着当初那颗子弹穿过后留下的弹孔。
这个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击的小物件,如今已成了他思考权衡、内心波澜起伏时,寻求镇定与决断的习惯性动作。
车厢内,弥漫着优质雪茄残留的、略带甜香的烟气,与窗外不断渗入的、带着潮气和城市秽物味道的凌晨寒意形成鲜明对比。
王汉彰的身旁,刚才那个扮演铁血抗日锄奸团头目、气势逼人的刘警长,已然迅速卸去了戏装和那股子江湖戾气,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深灰色棉布长衫,看上去像个寻常的店铺掌柜或教书先生,只是眉宇间那股子精干和偶尔闪过的凌厉眼神,透露着他真实的身份。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用褪色蓝布紧紧包裹的方形包裹放在两人之间的皮质车座上,布料之下,那些坚硬的银元因这动作而相互轻微碰撞挤压,发出沉闷而诱人的、属于财富的声响。
小师叔,您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刘警长的语气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显而易见轻松,但更深层里,更带着几分对眼前这个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年轻人的由衷敬畏。他微微侧身,声音压得恰到好处,既确保王汉彰能听清,又不会传至车外。钱,三百块大洋,一分不少,都在这儿。”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烟盒,先给王汉彰敬了一支,待王汉彰摆手婉拒后,才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补充道:依我看,经过这么一遭,这个人,应该不是铁了心的汉奸。骨头不算硬,贪财,怕死,但底线还在,顶多算是个...想借着日本人的势捞点好处的投机分子罢了。审讯时,刀尖刚划破点皮,就吓得尿了裤子,赌咒发誓说再也不敢跟日本人打交道了。像他这种人,如今天津卫一抓一大把,心里那点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总以为能在虎口里夺食。哼,就算他想跪下去给日本人当狗,日本人那边,门槛高着呢,还真不见得能瞧得上他这点机灵劲儿。
为了彻底甄别许家爵的真实立场,王汉彰最终还是动用了官面上的关系,找到了在市公安局侦缉处任职的李汉卿帮忙。
这年头,情谊归情谊,但涉及到身家性命和未来谋划,他不得不谨慎。许家爵是他发小不假,但更是他布局南市、经营三不管的重要一环。这个环节若是生了锈,甚至从内部烂掉,后果不堪设想。
李汉卿派来的这几位,包括眼前这位刘警长,都是审讯和伪装的老手,经验丰富,手段高明。这一番精心设计的与,选址荒郊坟地,虚实结合,恐吓与利诱兼施,几乎把许家爵肚子里那点心思和底线,摸了个一清二楚。
王汉彰听着,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空寂的街道上,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那个装着三百块大洋的蓝色布包,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而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随即,他手腕微一用力,将布包向着刘警长所在的身旁轻轻推了过去,动作流畅而自然。
他开口说道,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今天晚上的事,有劳刘警长和几位兄弟了。天寒地冻的,让你们扮黑脸,做这得罪人、担风险的活儿,辛苦了,这份情,我心里有数。
他略一停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给兄弟们打点酒喝,驱驱寒气,也算是我王某人的一点心意。总不能让大家白忙活一场。
刘警长脸上立刻堆满了职业化的、却又透着真切欣喜的笑容,假意推辞了一下,话语说得颇为漂亮:小师叔,您这太见外了,太客气了!李处长亲自交代下来的事,我们弟兄几个理应办好,办好是本分,哪还能再要您的赏……
话音未落,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已迅速而精准地将布包攥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透过布料清晰地传到掌心,这实实在在的收获让他脸上的笑容更盛,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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