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大夫纪念医院那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大门走出来,王汉彰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了一下迎面扑来的阳光。
正午时分的太阳高悬在湛蓝的天幕上,明亮、炽烈,带着盛夏独有的灼热力量,毫不吝啬地倾洒在天津卫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小贩的吆喝、电车的铃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一切充满了鲜活而嘈杂的生机。
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日常景象,此刻落在王汉彰眼中,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眯起眼睛,感受着阳光照在皮肤上的微烫触感,呼吸着室外混杂着尘土、油烟和淡淡花香空气,恍如隔世。
四天前的那个夜晚,在王汉彰的意识彻底陷入混沌前,他甚至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那冰冷的石板路,那黑洞洞的枪口,那钻心的疼痛,那无边的黑暗和那道温暖却令人沉沦的光……记忆的碎片尖锐地划过脑海,让他的胸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如果不是赵若媚那超出所有人意料的决绝反击,如果不是这个放在口袋里的烟盒,或许现在的自己,真的已经是一具躺在冰冷棺材里、等待入土为安的尸体了。一种混合着后怕、庆幸和强烈愤怒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
许家爵小心翼翼地将汽车开了过来,停在他面前。看他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发愣,连忙下车搀扶他。彰哥,上车吧,慢着点。
王汉彰点了点头,借着许家爵的力道,极其缓慢地坐进了汽车后座。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处,带来一阵阵闷痛,但他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许家爵把车开得极慢,仿佛不是在驾驶一辆汽车,而是在挪动一件珍贵易碎的琉璃瓷器。从马大夫纪念医院返回位于英租界威灵顿道上的泰隆洋行,短短几公里的道路,他开得异常谨慎,避开每一个小小的颠簸,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
王汉彰靠在后座上,目光投向车窗外。街道两旁的建筑缓慢的掠过,法租界的浪漫洋楼,日租界的低矮日式建筑,最终进入英租界相对整齐的街道。
他看到巡逻的印度巡捕增加了人数,神色紧张。看到往日里在日租界边界活跃的某些面孔似乎消失了。看到一些店铺提前关上了门板。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弥漫在看似平静的街面上。袁文会和日本人真的会咽下这口气吗?这种异样的平静,让他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汽车终于稳稳地停在了泰隆洋行的门口。许家爵抢先下车,搀扶着王汉彰走出来。
泰隆洋行的一楼大厅里,听到汽车声,所有在家的弟兄们几乎全都自发地涌了出来,默默地站成了两排,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当他们看到许家爵搀扶着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但眼神依旧锐利的王汉彰走进来时,大厅里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着的、松口气般的唏嘘声。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担忧、关切和看到他活着回来的由衷喜悦。
王汉彰停下脚步,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都是跟着他刀口舔血、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他强忍着胸口因为站立和情绪波动而加剧的剧痛,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有力:弟兄们!都看嘛?我又不是动物园里的大马猴?
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嘴角的牵动还是让他额角渗出了细汗,放心,我王汉彰命硬得很!在阴曹地府里头转了一圈,阎王爷他老人家嫌我碍眼,又他娘的把我踹回来了!还非要跟我拜把子,说让我回来接着跟小鬼子干!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他这番带着浓重天津味儿的话语,瞬间冲淡了大厅里凝重悲伤的气氛,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只是这笑声里,多少带着些心酸和后怕。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就是刚才这提高声音的几句话,已经让王汉彰断骨处的疼痛加剧如同针扎,他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强忍着剧痛,摆了摆手,声音放缓了一些,但语气却严肃起来:行了,大家伙儿都看见我了,现在也都该放心了吧!鬼门关前走一遭,死不了,那就还得接着活,接着干!接下来,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精神着点!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不是能松气的时候!都回到岗位上去,该干嘛干嘛!
他目光扫过人群中的两个头目,点名道:秤杆,老安,来我办公室一趟。其他人,散了吧!
在弟兄们混杂着担忧和振奋的目光中,王汉彰在许家爵的小心搀扶下,一步步艰难地走上了二楼,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一进门,那股熟悉的雪茄烟、旧家具和淡淡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几乎是脱力般地坐进了自己的那张宽大皮椅里,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一**袭来的剧痛和眩晕感压下去。
安连奎和秤杆轻手轻脚地跟了进来,关切地看着他。
王汉彰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拍了拍宽大坚实的红木桌面,感受着这份实实在在的掌控感,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些虚弱和疼痛都甩出去。他看向经验老道的安连奎,直接切入正题:老安,南市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后面又没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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