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墙子河以西,日租界的尘芥集积场。垃圾堆叠如山,连绵起伏足足占了半里地,腐臭熏天的气味隔着一里地就能钻透鼻腔,直冲天灵盖,熏得人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
饶是这般地狱景象,依然蠕动着几十上百号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如同依附腐肉的蛆虫,眼巴巴守着租界的垃圾车。
只要运垃圾的车轱辘声一响,这帮人就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眼珠子冒着绿光,嗷嗷叫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扑向刚倾倒的垃圾山,枯瘦的手爪在里面疯狂扒拉,只为翻找出半点能塞进嘴里或裹在身上的东西。
可今天,垃圾车刚停稳,乞丐们还没来得及合围,安连奎已从怀里摸出一大把铜子,手腕一抖!
“哗啦啦——!”
一大片黄澄澄的铜子如同暴雨般,带着清脆的撞击声,如同天女散花般的远远地撒向垃圾山外围的空地!
在这臭气熏天的活地狱里,铜钱落地的声响比仙乐还动听!那些原本扑向垃圾车的乞丐,瞬间像被施了定身咒,紧接着爆发出更狂热的嘶吼!他们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哪里还顾得上垃圾?哭爹喊娘、连滚带爬、甚至互相撕扯践踏着,疯狂扑向那片散落的“金雨”!
缺胳膊少腿的老头,瘦的皮包骨头的小孩,此刻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只为抢到一枚能换来一顿饱饭的铜子!
趁着这片人为制造的、极度混乱的“钱雨风暴”,安连奎朝驾车的兄弟低喝一声:“走!”
几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车,毫不费力地碾过混乱边缘,悄无声息地驶向垃圾山峦最深处、最黑暗的角落。
垃圾车在一座散发着浓烈酸腐气味的“山”后停稳。安连奎跳下车,掸了掸破褂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忽然转过身,冲着身后一片黢黑的垃圾堆朗声道:“小师弟,看够了吧?出来透口气,这地界儿味儿是冲了点,总好过闷着!”
躲在阴影里的王汉彰心头猛地一沉:果然瞒不过这老狐狸!行藏既已败露,再躲着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他定了定神,从一座腐烂的菜叶堆后转出身形,快步走到安连奎面前,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拱手道:“安师兄,好眼力!今晚这趟活儿,师弟我可是真真儿开了眼了!干净、漂亮、利索!没得挑!” 他嘴上赞着,眼神却在安连奎脸上飞快地扫过,想捕捉一丝端倪。
说到这,王汉彰脸上那点笑意倏然收敛,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直视安连奎:“不过,师兄,干得是漂亮,可师弟我心里头,也攒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疙瘩,不吐不快。不知…当问不当问?”
安连奎抱着胳膊,脸上依旧是那副浑不在意的神情,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味道:“嗨,师兄弟之间,有什么当不当的?再说了,我是跟着师弟你混口饭吃的,你要问什么,随便问!”
王汉彰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师兄,你来天津卫,满打满算不过仨月。可今晚这活儿,踩点、备料、用人、动手、退路,桩桩件件滴水不漏,漂亮得让师弟我…心惊!”
他顿了顿,盯着安连奎的眼睛,说:“头一件,那几十瓶煤油!东西不稀罕,可一口气弄这么多,按规矩得去警察署登记,留底备案!师兄你是神不知鬼不觉就弄到手了?路上随便买的?人家也敢卖给你?”
不等安连奎回答,王汉彰手指猛地指向那几辆铁皮垃圾车,声音又沉了几分:“第二件,这几辆刷着‘日租界卫生署’的垃圾车!平时锁在卫生署大院最里头,有专人看管!卫生署的门口有白帽警察站岗,想要混进去都不太容易,师兄你手眼通天,就这么‘借’出来了?” 他故意在“借”字上咬了重音。
最后,他环视着这片恶臭滔天、如同幽冥鬼域的垃圾场,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第三件,就这鬼地方!我王汉彰土生土长天津卫人,自诩地面儿上熟,可愣是不知道墙子河外还有这么个‘洞天福地’!师兄你才来几天?门儿清啊!”
王汉彰连珠炮似的发问,句句戳在关节眼上。不是他多心,实在是安连奎今晚的表现,顺利得过了头!顺利得近乎妖异!每一步都严丝合缝,算无遗策,完美得像排演好的大戏。
这种“无懈可击”,反而让王汉彰脊背发凉——就算是他自己亲自动手,在日租界干这么一票,也绝不可能如此行云流水、片叶不沾身!
安连奎是条老江湖这不假,可他初来乍到天津卫才几天?哪来的这份通天彻地的能耐?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面对王汉彰刀锋般的目光和连番质问,安连奎非但不恼,反而咧嘴笑了,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小师弟啊,有句老话儿,叫‘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你应该听说过吧?”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师兄我今年整五十,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早过了靠血勇混饭吃的年纪。干咱们这刀头舔血的勾当,想活得长,靠的不是拳头快,是脑子活,是路子野!你们年轻人,热血一上头就敢往前冲。我这个岁数?就得先‘谋而后动’——盘子踩熟,路子铺平,家伙备齐,退路留好,这才敢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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