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的秋天,长江水势渐收,江风却裹着愈发刺骨的寒意。南京城在表面的平静下,藏着内里的焦灼,待孙传庭获救消息最初的振奋褪去,更深层次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朝堂之上,关于如何安置这位即将到来的败军之帅,争议再起。
以张慎言为首的清流官员,态度始终暧昧。他们虽认可孙传庭的才能与忠诚,却对其潼关、渭南之败,以及麾下秦兵精锐尽丧之事耿耿于怀。言谈间,“败军之将,不堪重用”“恐损朝廷威仪”的论调时常出现;更有甚者,隐晦提及孙传庭当年与杨嗣昌的旧怨——要知杨嗣昌曾是崇祯帝一度倚重的阁臣,这段过往恩怨,竟也被翻出来当作质疑孙传庭的借口。
而史可法,乃至通过韩赞周隐约传递态度的南京守备太监系统,更倾向于务实用人。史可法甚至在私下奏对时,对朱慈烺直言不讳:“孙白谷(孙传庭字)虽有败绩,然非战之罪,实因粮饷不继、朝廷催战过急所致。其练兵、用兵之能,天下罕有。当此危难用人之际,若因一败便弃之不用,无异于自断臂膀。”
朱慈烺对此心知肚明。他清楚,孙传庭的到来不仅是军事力量的一次增强,更是一块试金石——它将清晰测出南京朝廷各方势力对他这位监国太子权威的认可程度,也能照出他们面对危局时的真实立场。
他力排众议,明确下旨:以太子监国令旨,加孙传庭 “太子太保” 衔,授 “总督南京戎政” 之职,令其整饬南京京营、协助筹划长江防务,且特许参与机要军务。这职位虽位高,权责却需逐步厘清赋予 —— 既显尊崇倚重,又留足缓冲与观察的余地。
旨意传出,朝野瞩目。所有人都在观望:这位曾威震西北、如今携败绩南来的督师,会以何种姿态现身南京?而太子殿下,又将如何驾驭这头受伤的猛虎?
十月下旬,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一艘看似寻常的漕船,在几艘小艇护卫下,悄然驶入南京城外长江边一处僻静码头。码头上戒备森严,朱慈烺仅带着王公公、史可法,以及一队绝对忠诚的东宫侍卫,亲自在此等候。
船板搭上码头,舱帘掀开,两名亲兵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朱慈烺真正看到孙传庭时,心头还是猛地一沉。
眼前的孙传庭,与记忆中那叱咤风云、令闯军闻风丧胆的统帅形象,判若两人。他身形佝偻,原本魁梧的身躯变得异常消瘦,裹在宽大的旧袍里,显得空荡荡的。脸色是病态的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唯有一双眼睛——虽布满血丝与疲惫,可在看向朱慈烺时,依旧锐利如鹰,深处似燃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推开亲兵的搀扶,挣扎着,想要依照臣子之礼下拜。
“督师重伤未愈,不必多礼!”朱慈烺快步上前,一把托住孙传庭的手臂。入手只觉臂骨硌人,轻飘飘的,竟似没什么分量。
“罪臣……孙传庭……叩见太子殿下……”孙传庭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架破旧风箱,每吐一字都裹着沉重喘息,“潼关失守……丧师辱国……臣……万死难辞其咎……”话未说完,老泪已纵横而下,浑浊的泪水划过刻满风霜与痛苦的脸颊。
这一哭,裹着太多不甘、屈辱、愤懑与自责。他不是为自己苟全性命而哭,是为那支随他埋骨沙场的秦兵精锐而哭,为那沦陷敌手的三秦大地而哭,更为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江山而哭。
朱慈烺心中一阵酸楚,用力扶稳他:“胜败乃兵家常事!潼关、渭南之败,非战之罪,朝廷……朝廷亦有失责之处。督师能脱困南来,已是不幸中之万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大明江山,还需督师做那擎天之柱!”
他语气诚挚,没有丝毫作伪。这番话,既是对孙传庭的安慰,也是定调,否定了朝中那些关于“败军之将”的指责。
孙传庭抬起泪眼,望着眼前这位年仅十五岁、眼神却异常坚定沉毅的太子,心中百感交集。他一路南来,已隐约听闻太子在南京的种种作为——无论是力排众议南迁监国,还是设立格物院研制新火器,都与他印象中深宫长大的皇子截然不同。
“殿下……”孙传庭哽咽难言,只是反手紧紧抓住了朱慈烺的手臂,那枯瘦的手指,竟带着惊人的力道。
朱慈烺当即安排孙传庭住进紧邻皇城的一处宅邸——这里环境清幽,又便于护卫。他还调派太医署最好的医官日夜诊治,所用药物皆取自内库上品。他心里清楚,孙传庭的身体能尽快恢复,才是未来一切计划的根基。
数日后,待孙传庭精神稍好,朱慈烺轻车简从,再次来到他的住处。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文官,只与孙传庭密谈。
房间内药味弥漫,孙传庭半靠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比初到时清明了许多。
“督师感觉如何?”朱慈烺坐在榻前的墩子上,关切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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