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盛夏,溽热难耐。秦淮河的水汽混着皇城内的压抑,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武英殿上的那场交锋,恰似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过后表面似归平静,水下暗流却涌动得愈发汹涌。
朱慈烺很清楚,单靠言辞震慑,无法真正驾驭这座留都与盘根错节的江南官场。他需要实绩,需要一股能打破僵局、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这力量,必须来自超越时代认知的“格物”之中。
文华殿后殿,已被他辟作临时的工坊,严禁闲杂人等靠近。殿内原有的书香,早被硫磺、木炭与金属的混合气味取代。几名从南京工部作坊精挑细选的老工匠,正围着几张摊开的图纸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惊疑与困惑。
图纸上,是朱慈烺凭记忆与有限工具反复修改勾勒的燧发枪机括结构分解图,还有一座小型高炉的简易示意图。线条不算精准,比例或许存疑,但其核心原理——借燧石撞击铁砧生火花引燃火药,及靠特定结构鼓风提升炉温——却如黑夜闪电,劈开了老工匠们固有的思维壁垒。
“殿下,此物……当真能不用火绳,自行击火?”为首那名须发花白的老匠头姓赵,世代为匠,此刻他颤抖着手指点向燧发枪图纸,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激动。
“原理便是如此。”朱慈烺立在一旁,语气平静,“关键在这击砧的角度、簧片的力道,还有引火药槽的密封。得反复试制,慢慢调整打磨。”他没给绝对肯定的答复,只指明了方向——他深知,直接拿出“完美”方案反倒不妥,引导这时代的工匠去思考、去实践,才能让技术真正扎根。
“还有这座炉子,”他转向高炉图纸,“寻常灌钢法杂质多、费工费时。这炉子若能建成,再鼓以强风,或许能炼出更韧、更硬的精钢——枪管、炮身,都离不开这东西。”
赵匠头与其他工匠交换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撼与跃跃欲试。他们本就是匠人,最清楚现有技艺的瓶颈——太子这些想法看似天马行空,细想之下,却恰恰戳中了要害!
“所需物料、人手,尽管向王承恩提报。”朱慈烺吩咐道,“记住,此事绝不可外泄,务必保密。试制过程中,无论成败,都要详加记录。”
“小人明白!”赵匠头等人躬身领命,带着图纸和满腔的兴奋与忐忑,退下去开始筹备。
就在工坊初步启动的同时,王承恩那里终于传来了关于宋应星的确切消息。
“殿下,江西来信了!”王公公快步走入殿内,脸上带着丝如释重负,“宋应星先生已接到殿下手谕,他……他回复说,殿下不以官职相召,反以‘格物’相邀,正合其志。他已安置好家事,正乘船顺赣江而下,不日便能抵达南京!”
朱慈烺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切的笑意。宋应星肯来,意义非凡——他不只是这个时代的技术集大成者,更是能理解并推动技术变革的关键头脑,是连接理论与实践的最佳桥梁。
“好!待宋先生抵达,立刻引他来见孤。”
然而,技术的火种刚刚试图点燃,旧有体系的阻力便如期而至。
数日后,朱慈烺召见南京户部、工部主要官员,询问钱粮、物料的库存与调配情况。当他问及能否优先保障文华殿后殿“格物院”的物料需求,还提及可能需额外拨付一笔“研究”经费时,户部一位侍郎当即面露难色。
“殿下,”侍郎躬身说道,“南京的库帑,历年积欠很多,去年苏松等地又遭受了水患,税银征收不足。目前的钱粮,首先要保障南京各卫所官兵的饷银、漕运的维护,以及……以及凤阳方向可能的增援需要。‘格物院’所需的物料,虽然数量不算巨大,但名目……名目尚未确定,恐怕……恐怕会遭到众人的非议。”
话虽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库中有钱粮,但要拨给“格物院”这个听着就不靠谱的地方?既无名目支撑,也不知殿下是不是在瞎折腾,这笔钱,得留着优先保障卫所饷银、漕运维护、凤阳增援这些“正经事”。
几乎同时,都察院那边又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太子“不务正业”,“于深宫禁地召集匠役,鼓捣奇技淫巧”,“有违圣贤之道,恐非社稷之福”。措辞虽算克制,字里行间的道德优越感与对“技术”的鄙夷,却几乎要溢出纸面。
朱慈烺看着那些奏疏抄本,冷笑一声,随手丢在一旁。他早有预料——打破旧有的利益分配与认知体系,必然会招致反弹,这点阻力,还远不足以让他退缩。
真正让他心头一紧的,是来自北方的另一条绝密消息。
深夜,王公公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文华殿,带来了锦衣卫暗桩拼死传回的情报。
“殿下,孙督师……有下落了!”
朱慈烺猛地从地图前抬起头:“如何?”
“渭南兵败后,孙督师身受重伤,被亲兵拼死救出,隐匿在渭南附近山中的一户猎户家里。李闯贼众搜寻得十分急切,那猎户冒死转移了督师,如今藏在华州一处破败道观内。督师伤势极重,已昏迷多日,幸好有位懂些医理的观主照料,才勉强吊住性命。我们的人已秘密接上了头,但孙督师身体虚弱,无法长途跋涉,且闯军的搜查仍未放松,暂时……没办法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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