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北京城德胜门外,旌旗猎猎,却无多少喧哗。太子南行监国的仪仗,虽依制而设,却明显透着“从简从速”的仓促。护军并非京营那些华而不实的老爷兵,而是从腾骧四卫及锦衣卫中简拔的千余名精锐,甲胄鲜明,眼神锐利,带着沙场磨砺出的肃杀之气。领兵的是位姓张的指挥佥事,沉默寡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
朱慈烺立在马车前,身着杏黄色龙纹常服,宽大袍服下的身形仍显单薄。他没有立刻登车,反倒回望那座巍峨的北京城——夏日灰霾中,它显得格外沉重。城墙斑驳,箭楼沉默,这座承载帝国两百余年荣光的都城,此刻像头疲惫又伤痕累累的巨兽,在历史旋涡中喘息。
这一去,或许便是永诀。不是与这座城,而是与城中那个将走向宿命的“父皇”。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逃离生天的庆幸,有对未知前途的忐忑,更有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殿下,时辰不早,该启程了。”身旁,一个温和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朱慈烺收回目光,望向说话之人。这是崇祯为他挑选的辅臣之一——詹事府少詹事,兼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的黄道周。此人年近花甲,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眼神清澈而坚定,是出了名的学问大家,亦是出了名的耿介忠臣。派他随行,既有辅佐之意,恐怕也未尝没有监视、规劝太子莫要“行差踏错”的考量。
“黄先生说得是。”朱慈烺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转身登上了那辆特制加固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车队在一声号令下缓缓启动,沿着官道向南而行。车轮碾过黄土路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辘辘声,恰似敲打在朱慈烺心头的鼓点。
他没有像寻常少年般好奇张望车外,而是直接从马车暗格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叠文稿与几本书册。其中,有他凭记忆默写勾勒的简易高炉结构图、燧发枪机括原理分解图,还有关于硝石提纯、初步标准化生产概念的笔记。字迹略显潦草,图形也不够精准,但其中藏的思路,若被这时代的能工巧匠见了,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然而,朱慈烺很清楚,这些东西眼下还不能轻易示人。在没有足够权力与信任基础前,过早暴露这些“奇技淫巧”,只会被视作“玩物丧志”,甚至引来“巫蛊”“妖言”的攻讦。黄道周这样的正统儒臣,第一个便会跳出来反对。
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份名单上。那是他通过东宫旧人,以及暗中交好的几位不得志低级官吏,搜集整理的、目前可能身处南京或江南地区的“技术型”人才名单。排在首位的,赫然便是——宋应星。
“宋应星……《天工开物》……”朱慈烺指尖轻轻点着这个名字,眼神炽热。这位被誉为“中国的狄德罗”的百科全书式科学家,此刻该正处于仕途失意、回乡着书的状态。他的《天工开物》囊括了当时农业、手工业几乎所有的生产技术,这正是朱慈烺目前最急需的、能将脑中理论与此世实践结合的桥梁!
必须找到他,尽快!
旅途并非一帆风顺。虽打着太子监国的旗号行走在官方驿道上,但越往南,与北京截然不同的气息便愈发浓烈 ——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躁动与不安,驿卒传递文书时脚步慌乱,沿途村镇的百姓谈及兵事便神色惶惶,连田埂间的劳作都透着股心不在焉的焦灼。
沿途州县官员迎送,表面上礼仪周全 —— 跪拜叩首、贡品罗列,无一缺漏。可言谈间的小心翼翼、眼神里的欲言又止,终究藏不住那份恭敬底下的审慎与疏离。太子南来监国的消息早随驿马传遍江南,这些嗅觉灵敏的地方官,谁都在暗中观望:既猜度此举背后的朝堂深意,更揣度这位尚显稚嫩的少年太子,究竟能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里,掀起多大的风浪。
更触目惊心的,是驿道两旁不时撞见的景象:成片田地荒芜着,杂草疯长没过脚踝;残破村落的土坯房塌了大半,只剩断壁残垣在风里歪斜;还有那三五成群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神里满是麻木。他们望见这浩浩荡荡的太子仪仗,大多远远跪伏在地,脑袋埋得低低的,连抬头张望的勇气都没有,那瘦骨嶙峋、几乎撑不起破衣的背影,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帝国早已千疮百孔的疮痍。
“殿下,民生多艰啊。” 中途歇息时,黄道周望着远处蜷缩在土坡下的流民,须发微颤,语气满是沉痛,“天灾连连不绝,吏治浑浊不清,再加上辽饷、剿饷、练饷三饷并征,百姓早已不堪重负,才不得不背井离乡……”
朱慈烺沉默地望着,胃里像堵了块冰。教科书上冰冷的 “土地兼并”“赋税沉重”“流民问题”,此刻正以最直观、最残酷的模样摊在眼前。这从来不是纸上的数据,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命,是大明王朝正在汩汩流失的血液与根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