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雨,来得急且密。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又顺着屋檐汇成水流,在阶前聚成小小的水洼。阿绾坐在窗边,看着院角那丛残荷。去年冬天没来得及清理的枯梗斜斜地立在水里,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倒像是她此刻的心境。
自那管家嬷嬷来过之后,沈府再没了动静。胡同里的人渐渐淡忘了那场“衣锦还乡”的热闹,日子又回到了往常的平静。只是偶尔,阿绾会在买菜时,远远看见沈府的马车从街对面驶过,车帘紧闭,看不见里面的人,她却总能在那一瞬间,攥紧手里的菜篮子,指尖泛白。
心口的疼,像是生了根的藤蔓,时不时就会缠上来。尤其到了阴雨天,那股钝痛便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缠着她的呼吸,让她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
这日午后,雨稍歇。阿绾找出一把旧藤椅,搬到廊下晒太阳。藤椅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里面黄褐色的藤条,有些地方已经松垮,是沈砚之当年帮着修好的。他那时手巧,看这椅子快散架了,找了些新藤条,一点点缠上去,还笑着说:“这椅子结实着呢,能陪你到老。”
如今,椅子还在,他却成了别人的夫,别人的父,别人的祖父。
阿绾用袖子擦了擦藤椅上的灰,坐下时,藤条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在叹息。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已经发硬的麦芽糖。
那是很多年前,沈砚之从集市上给她买的。她不爱吃糖,却喜欢那股子清甜的香气。他知道,每次去集市,总会带一块回来,用纸包着,藏在怀里,怕化了。最后一次带回来的,就是这半块。他走的前一天,她没舍得吃完,藏在枕头底下,后来竟忘了,直到母亲去世后整理东西时才翻出来。
糖早就硬得像石头,上面还沾着些灰尘。阿绾捏着它,放在鼻尖闻了闻,隐约还能嗅到一丝淡淡的甜。她忽然想尝尝,就像尝尝当年的味道。
她用牙咬了一下,硬得硌牙,味道也早就变了,带着股陈腐的霉味。她皱了皱眉,把糖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就像扔掉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傍晚时分,隔壁的张婆婆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绿豆汤过来。张婆婆是个寡居的老人,比阿绾大十多岁,两人算是这胡同里最亲近的人。
“阿绾,快喝点绿豆汤,败败火。”张婆婆把碗放在桌上,看着阿绾苍白的脸,叹了口气,“我看你这几日脸色越发不好了,是不是又心口疼了?”
阿绾点点头,接过碗,小口喝着。绿豆汤熬得糯糯的,带着冰糖的甜,滑进喉咙里,舒服了不少。
“你呀,就是想太多。”张婆婆坐在她对面,“过去的事,该放下就得放下。你看沈砚之现在,前呼后拥的,日子过得红火,你总揪着过去不放,苦的不还是自己?”
阿绾没说话,只是低头喝汤。
张婆婆又说:“昨天我去沈府附近的布庄扯布,听见他家下人说,沈大人要在京里待些日子,说是要给老父亲迁坟。”
沈砚之的父亲,在他走后第三年就去世了,当时还是阿绾和母亲帮忙料理的后事,葬在了京郊的乱葬岗。
阿绾握着碗的手紧了紧。迁坟……他终究还是要和过去做个了断。
“听说要迁去皇家陵园旁边的那块宝地,那可是风水极好的地方,一般人求都求不来呢。”张婆婆啧啧有声,“你说这人啊,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沈家也就是个普通旗人家庭,哪想得到沈砚之能有今天。”
阿绾放下碗,轻声说:“他有出息,是好事。”
“是好事,可对你来说……”张婆婆没再说下去,只是拍了拍她的手,“别多想了,好好保重身子才是正经。”
张婆婆走后,阿绾坐在桌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空落落的。迁坟,意味着他要彻底抹去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抹去那些和她有关的记忆。
也好。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木匣子。犹豫了很久,她还是打开了。
里面的信,依旧整整齐齐地放着。她拿起最上面的那封,借着昏黄的油灯,一字一句地读着。那些年少时的期盼,那些等待中的焦灼,那些午夜梦回的思念,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心头。
读到最后一句“勿念,等我”时,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当这些文字再次映入眼帘,她才发现,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哪有那么容易抹去。
她把信一封封拿出来,放在油灯下烧。火苗舔舐着泛黄的信纸,把那些字迹吞噬,化作一缕缕青烟,飘出窗外,消散在夜色里。
烧到最后一封信时,她的手顿住了。那是他最后写的那封,只有寥寥数语。她盯着那“待平定南疆,自会归来”八个字,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
最终,她还是把信放进了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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