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郡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烈些。才过了白露,风里就裹着碎冰似的凉意,刮在人脸上,像钝刀子割肉。周青把最后一缕麻线穿过针鼻,指尖冻得发僵,线尾在布面上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她抬起头,望了眼窗棂外的天,铅灰色的云沉沉压着,像要把这低矮的茅草屋连同屋里的三个人,一起压进泥土里。
“嫂子,我渴。”
小姑子于兰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未脱的稚气,却总裹着点说不清的不耐烦。周青应了声“就来”,把手里缝了一半的夹袄往竹筐里一放,起身去灶房舀水。水缸里的水只剩小半,水面浮着层细碎的冰碴,她舀起一勺,凑到嘴边试了试,凉得刺骨,又转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把水倒进破了个豁口的瓦罐里煨着。
火光舔着柴禾,噼啪声里,映出她清瘦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颧骨微微凸起,眼窝有些陷,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里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那光里总蒙着层化不开的雾,看得久了,能让人心里发沉。
她嫁过来才两年,丈夫于明就没了。一场急病,从发热到咽气,不过三天。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于明攥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青儿,娘和兰儿……就托付给你了。”她没哭,只是点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和他渐渐冷下去的手贴在一起。
村里人都说她命硬,克死了男人。婆母于大娘起初也怨她,整日里唉声叹气,看她的眼神像淬了冰。于兰那时才十岁,正是记仇的年纪,把哥哥的死全归到她头上,见了面要么冷着脸,要么就尖酸刻薄地说几句。
周青都忍了。她记得于明临终的眼神,记得他走前那个晚上,还在油灯下给她缝磨破了的鞋底,说等来年开春,就去镇上给她扯块红布,做件新衣裳。如今人不在了,她能做的,就是守着这个家,守着婆母和小姑。
瓦罐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周青倒了半碗,又兑了点凉水,试了试温度,才端进里屋。于大娘正靠在床头,不停地咳嗽,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见周青进来,她眼皮抬了抬,没说话。
“娘,喝点水吧。”周青把碗递过去,声音放得很轻。
于大娘没接,咳了好一阵,才喘着气说:“家里……没米了吧?”
周青手顿了顿,低声道:“还有点,够熬粥的。”
“撒谎。”于大娘枯瘦的手在被子上摸索着,“我听见你夜里去磨糠了。那东西怎么能吃?刮嗓子……”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周青别过脸,望着墙角堆着的几捆干柴,喉头发紧。家里的积蓄早就随着于明的病耗光了,田地里的收成去年就不好,今年更是旱得厉害,种下去的麦子只收了半筐。她白天帮人缝补浆洗,换些杂粮,晚上就着月光编草席,能换几个铜板。可婆母身子弱,小姑还在长身子,这点东西,实在是填不饱肚子。
“娘,您别操心这些。”她转过身,把碗又往前递了递,“我下午去后山看看,说不定能挖点野菜。”
“后山?”于大娘猛地坐起来,咳嗽得更厉害了,“那地方……前阵子李家媳妇挖野菜,回来就上吐下泻的,你不要命了?”
“我小心些,只挖认识的。”周青笑了笑,想让语气轻松些,可嘴角扯起来,比哭还难看,“往年这个时候,后山的荠菜长得正好呢。”
“嫂子要去挖野菜?带上我!”于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从里屋跑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却闪着光。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后山。
“你在家陪娘。”周青皱眉,“后山路不好走。”
“我不!”于兰噘起嘴,往于大娘身边凑了凑,“娘,我也想去嘛,我帮嫂子找野菜,能找好多好多!”
于大娘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周青,叹了口气:“让她去吧,也好给你搭个伴。路上当心些,早点回来。”
周青还想说什么,见于大娘下了话,只好应了。她找出两个布袋子,又拿了把小锄头,把于兰的棉袄领子往上提了提,仔细系好带子:“路上紧跟着我,不许乱跑。”
于兰不耐烦地“嗯”了一声,眼睛早就瞟向了门外。
后山离村子有几里地,路是村民踩出来的土径,坑坑洼洼的。风比村里更急,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周青把于兰拉到自己身后,用身子挡着风。于兰起初还觉得新鲜,蹦蹦跳跳地东看西看,走了没多远,就开始抱怨脚疼。
“嫂子,还有多久啊?我走不动了。”
“快了,翻过前面那道坡就到了。”周青扶着她,喘着气说。她自己也累,夜里没睡好,编草席编到后半夜,腿肚子现在还转筋。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周青先仔细打量了一圈。往年这个时节该是绿油油一片的坡地,如今却黄巴巴的,只有零星几丛野草,看着就让人心凉。她蹲下身,扒开枯草,寻找着熟悉的野菜影子。
“嫂子,这个是不是?”于兰指着一丛贴地生长的绿色植物,叶子边缘带着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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