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陈骏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进冰冷河水里的顽石,在无形的暗流中承受着持续的冲刷与侵蚀。身上的淤伤由紫红转为青黄,疼痛从尖锐的刺痛化为深沉的钝痛,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他那场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屈辱。嘴角的破裂处结了痂,稍一牵动便传来撕裂感,颧骨上的青紫印记虽已淡化,却如同烙在脸上的黥刑,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弱小与可欺。
他行走在分舵的院落和码头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已然发生了变化。以往或许还带着几分对新来者的好奇或单纯的漠视,如今却掺杂了更多复杂难明的东西——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待一只可以随意践踏的虫豸;有隔岸观火的冷漠,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近乎残忍的兴味,似乎在期待着他下一次何时会出丑,何时会崩溃。往日里,偶尔还会有个把力工因他算账清楚、不曾克扣而对他点头示意,如今也大多避而远之,生怕沾染上他身上的“晦气”。就连每日清晨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几根硬得能硌掉牙的咸菜梗,似乎也比以往更显冰凉,仿佛后厨的人也嗅到了风向,刻意怠慢。
陈骏将所有的情绪——屈辱、愤怒、乃至一丝深藏的恐惧——都死死地压进心底最深处,如同蛰伏的伤兽,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所有的脆弱。他变得更加沉默,整日里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除了必要的公务交接,他绝不主动与任何人交谈。他总是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脚前三尺之地,步伐加快,仿佛想要将自己缩成一个不起眼的影子。然而,若是有人能窥见他低垂的眼帘之下,便会发现那双眸子并非死寂,反而比往日更加漆黑、更加清明,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冷静地倒映着周遭的一切。
他在观察,如同一只潜伏在草丛中的蜥蜴,用全部的感官捕捉着风吹草动。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或许渺茫、但必须抓住的机会。他在思考,将每一次刻意的碰撞、每一句指桑骂槐的嘲讽、每一个充满恶意的眼神,都细细拆解、分析,然后在他脑中那幅日益详尽的“码头生存地图”上,标注下新的信息——赵虎何时会去巡查货船,癞头习惯在哪个角落偷懒打盹,哪些力工对赵虎一伙敢怒不敢言,码头哪个区域的照明最差,哪些货物堆放得最是杂乱……这些看似无用的细节,都被他分门别类,默默记下。
他知道,一味的退让和隐忍,换来的绝不会是风平浪静,只能是变本加厉的欺凌。赵虎和癞头那伙人,早已将他视作可以随意搓揉的面团,绝不会因为他的逆来顺受而心生怜悯。他需要一次反击,一次不能依靠蛮力、必须动用智慧的反击。这次反击的目的,并非要将对方彻底击垮——那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而是要像一根尖锐的刺,恰到好处地扎一下,让对方感到疼,感到意外,感到这个看似懦弱的“臭记账的”并非全无还手之力,从而在下次想要肆意践踏时,心中能生出哪怕一丝丝的迟疑。他需要为自己赢得一丝极其宝贵的、喘息的空间。
他唯一的武器,便是这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头脑,是这对码头环境日益熟悉的认知,是对赵虎这伙人行为模式细致入微的观察,以及那些来自另一个信息爆炸时代的、关于如何利用环境制造麻烦的、零散而庞杂的知识碎片。
转机在一个沉闷的午后悄然露出端倪。连日天气晴好,秋日骄阳将码头的地面晒得干硬发白,但在前几日卸货时,几个装满了廉价桐油的、边缘有些破损的木桶,被力工们随意堆放在了靠近水边的一处略带倾斜的坡地上。其中一个桶似乎有细微的渗漏,粘稠、滑腻的桐油慢慢渗出,在桶身下方和干燥的泥地上,浸润出几滩深色、不易察觉的油渍。而就在不远处的杂物堆里,散落着一些维修船只用剩的、粗细不一的废旧绳索,以及几块因常年受河水冲刷而长满湿滑青苔的垫船石。
陈骏像往常一样,抱着一摞刚核对完的账册,从昏暗的货栈里走出来,准备返回那个四面透风的记账棚。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筛子,飞快地扫过码头。他早已摸清,赵虎手下那个最为暴躁、也最喜欺辱他的癞头,每日午后,尤其是在喝了点劣质烧刀子之后,总会溜达到码头边沿一个堆放废弃缆绳和破渔网的相对僻静角落小解。那里有几个半人高的破旧木箱遮挡,正好能避开大部分人的视线。
今天,癞头显然心情“不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臭和劣质酒气的味道,走路脚步虚浮,嘴里不干不净地哼着下流小调,摇摇晃晃地朝着那个老地方走去。
陈骏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但血液流动的速度却悄然加快。机会来了!风险极大,但可能是近期最好的机会!他迅速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力工们大多在阴凉处打盹,监工也懒洋洋地靠着货箱打哈欠,无人特别注意他这个总是低着头的“透明人”。赵虎的身影不在附近,大概是在哪个赌摊或者酒铺里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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