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的深州,腊月的风裹着细碎的冰渣子,呜呜地刮过光秃秃的枯黄田野。
冯保家的茅草屋,是村里最破的一间。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能看见灰蒙蒙的天,墙角已经被雨水泡得发黑,裂开了一道手指宽的缝。六岁的冯保蜷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身上盖着一床硬邦邦的棉絮,棉絮的颜色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上面打满了补丁,露出里面枯黄的棉絮,风一吹,就有细碎的棉绒飘出来,呛得他直咳嗽。
他把小脑袋埋在膝盖里,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着外间父亲和一个陌生男人压低的交谈声。男人的声音尖利,像划过玻璃的石子,刺得人耳朵生疼;而父亲的声音,干涩得像被晒干的树皮,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爷,您行行好,这孩儿……机灵,真的机灵,还能写得几个字……您带他走,定能……定能给您挣回脸面……”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中间夹杂着轻微的推搡声,还有什么器物被碰倒的“哐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冯保把身子缩得更紧,小小的手在冰冷的炕席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白天的时候,他趁父亲去地里拾柴,偷偷从灶膛里摸了块烧黑的木炭,在院子的泥地上练习写字。他只跟着村里的老秀才学过几个简单的字,“一、二、三”,还有自己的名字“冯保”,可他练得格外认真,指尖都被木炭染得发黑,洗都洗不掉。
他知道那个陌生人是人牙子,是专门买卖人口的。前几天,他就听见父亲和邻居偷偷议论,说家里快揭不开锅了,要把他卖掉,换点粮食给弟弟妹妹活命。母亲在他三岁那年就病逝了,父亲一个人拉扯着他和两个更小的弟妹,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冬天又格外冷,家里的存粮早就见了底,弟弟妹妹每天都饿得直哭,哭声像针一样扎在冯保心上。
“机灵?写字?哼,这年月,识字的娃子多了去了,值几个钱?”人牙子的声音里满是轻蔑,“要不是看你实在可怜,这娃子我还懒得要!看你老实,最多这个数!”
冯保听见父亲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他能想象出父亲此刻的模样,一定是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脸上满是痛苦和无奈。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父亲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
“……好……好……”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冯保的心上。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炕席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次日天未亮,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几颗残星挂在天上。冯保被父亲从炕上轻轻拉起来,父亲的手粗糙而冰冷,带着泥土的气息。他塞给冯保一个冰冷的窝头,窝头硬邦邦的,里面掺了大量的麸皮,咬一口,剌得嗓子生疼。
“保儿,吃吧,到了京城……就有好日子过了。”父亲的声音沙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胡乱地给他套了件稍厚实点的破棉袄。棉袄的袖子太长,冯保的小手都藏在里面,显得格外单薄。
人牙子已经等在门外,手里牵着一头瘦驴,驴背上搭着一个破旧的麻袋。他不耐烦地跺着脚,嘴里嘟囔着:“快点快点,再晚就赶不上进城的马车了!”
冯保攥着那个窝头,跟在父亲身后,一步步走出家门。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破败的茅草屋,看了一眼炕上熟睡的弟弟妹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临出门前,他趁父亲转身抹泪的间隙,飞快地跑到灶台边,从灰烬里扒出昨晚偷偷藏起来的半块麦饼。那是母亲去世前,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做的,他一直舍不得吃,藏在灶台的缝隙里,现在,这成了他唯一的念想。他把麦饼紧紧塞进怀里,贴着胸口,感受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温度。
“走了!”人牙子一把抓住冯保的胳膊,将他往驴背上一扔,然后拍了拍驴屁股,瘦驴便慢悠悠地往前走了。
冯保趴在驴背上,回头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晨雾里。他紧紧抱着怀里的行囊,行囊里除了那半块麦饼,还有一支秃了毛的旧毛笔——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人牙子雇了一辆马车,拉着几个和冯保一样被卖掉的孩子,一路颠簸着往京城赶。马车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和霉味,几个孩子要么吓得哭哭啼啼,要么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冯保靠在车厢壁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枯树和田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京城,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只要到了那里,只要能活下去,就一定能出人头地。
不知走了多少天,马车终于进了京城。高大的城墙,巍峨的城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让冯保看得眼花缭乱。可他来不及多看,就被人牙子带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前。那院落的大门是黑色的,低矮而阴森,像一头张着嘴的巨兽,等着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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