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合倪踏进府门时,日头已斜斜坠在西檐,将他身上那件素色常服染得发暗。
他垂着手,指节无意识地攥着衣摆。
辞官时脱下官袍后,这动作便没松过,掌心早沁出了细汗。
门房老陈瞧着他耷拉的肩膀、沉僵的脸,忙快步迎上去,没敢多问,只低声试探:
“老爷,今日回得早,可是身子不适?”
他喉结动了动,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个“嗯”字。
声音发哑,脚步拖沓地往里走,连老陈递到跟前的帕子,都没分出半分眼神去看。
穿过前院,正撞见三个儿子在廊下。
老大郗明攥着一卷账册,手指在纸页上反复摩挲,指腹都泛了白,眉头拧成个疙瘩。
老二郗亮背着双手来回踱着,靴底蹭得青石板“沙沙”响。
时不时朝街门望一眼,脚边的石子被踢得滚出老远。
老三郗昀捧着本书,目光却落在廊柱的木纹上。
见他进来,身子猛地一僵,忙把书紧紧拢在怀里。
怯生生喊了声“爹”,声音细得像风中的棉絮。
郗合倪的脚步顿了顿,眼神在三个儿子身上扫过,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声音。
胳膊抬了半截又顿了顿,最终只是指尖轻轻碰了碰老三的肩。
那力道轻得像羽毛,碰了下便飞快收回。
随即便垂下手,头也不抬地径直往内院去了。
连廊下的风卷着落叶擦过他的裤脚,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它。
内室里,妻子王氏正坐在梳妆台前拆发髻。
金簪银钗被她随手扔在镜匣里,发出“哐当”的磕碰声。
见他进来,手里的金簪先顿了顿,斜睨一眼见他穿的不是官袍,脸色当即沉了三分:
“今日怎的换了常服?莫不是户部又没事给你做,让你早早回来了?”
郗合倪没接话,走到桌边坐下,刚端起凉茶要喝,却被王氏一把夺过茶碗:
“凉茶喝了伤胃,我让厨房温着粥,阿福怎么还没端来?”
说着便在梳妆台上拍了下,扯着嗓子喊了声“阿福”,语气里的烦躁藏都藏不住。
郗合倪垂着眼,盯着桌角的木纹,眼神发直。
那纹路看了半晌,却没入半分心神,沉默间。
外间阿福端粥的脚步声才慢悠悠飘进耳中。
晚饭摆上桌时,青瓷碗里的杂粮粥冒着热气。
氤氲的白气模糊了他的眼,碟子里的青菜豆腐油星寥寥。
中间一小碗酱肉,原是特意给三个儿子留的。
阿福布完菜,偷瞥了眼郗合倪沉凝的侧脸。
忙踮着脚退了出去,连脚步都不敢发出半分声响。
郗明拿起勺子刚要舀粥。
就见父亲放下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低哑得像蒙了层灰:
“今日在户部,我辞官了。”
“哐当”一声,王氏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
她猛地站起身,指着郗合倪,声音陡然尖厉:
“辞官?郗合倪你疯了不成!”
“我早就跟你说,让你去二皇子府走动走动,哪怕送两匹好缎子,跟张大人套套近乎也好!”
“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官没了,你倒是称心了!”
郗合倪攥紧了桌布,指节泛白,却没了往日的力气——攥着的哪里是桌布,分明是一团解不开的愁绪:
“张大川刻意刁难,留着也是受气。”
“受气?”
王氏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眼泪没等拿手帕抹就滚了下来:
“你当你还是当年那个风光的鸿胪寺寺卿?”
“忘了你刚中举那会儿,连件像样的袍子都没有!”
“若不是我娘家托人在吏部说情,你能有机会进京都当官?”
“现在倒好,成了个无职无权的白身。”
“老大捐官的银子、老二相看姑娘的彩礼、老三的束修,你说,这些钱从哪儿来!”
“当年进鸿胪寺,靠的是我译完那部西域文书的功劳,与岳家半分关系都没有。”
郗合倪喉结动了动,缓缓抬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被逼到绝境的执拗。
只是声音发颤,没了半分锐气,倒像透着二十年官场磋磨的疲惫。
“无关?”
王氏冷笑,指着他的鼻子,声音抖得都劈了岔:
“你刚来京都上任那会儿,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上任的文书压了半个月没批,若不是我爹托人去说情,你连鸿胪寺的大门都进不去!”
“现在倒说与我娘家无关?郗合倪,你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郗明放下勺子,皱着眉劝道:
“爹,娘也是为了这个家。张大人靠二皇子上位,咱们低个头,未必不能挽回……”
“低头?”郗合倪打断他,胸口微微起伏,声音里满是疲惫的愤懑:
“我在鸿胪寺见惯了各国使节的阿谀奉承。”
“也见够了官场里的蝇营狗苟,我不想让你们也学这些!”
老二郗亮猛地拍了下桌子:
“不学这些,难道喝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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