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城门洞开时,李存勖的马队正踏碎满地积雪而来。
少年将军裹着玄色貂裘,腰间银鳞甲在雪光里泛着冷光,未束的长发被北风卷起几缕,露出眉骨处一道半寸长的伤疤——那是去年随父征讨云州时,被吐谷浑骑兵的马刀划的。
他勒住青骓马,仰头望着城楼上二字,喉结动了动:好个固若金汤的城池。
门吏捧着拜帖小跑过来,李存勖却没接,翻身下马时带落几片雪花,直接往门内走去。
守卒刚要拦,却见他腰间挂着河东军特有的狼首令牌,只得退后半步。
帅府正厅里,李昭已换了件青布襕衫,案上摆着新煮的霍山黄芽。
听见廊下脚步声,他放下茶盏起身,正迎上李存勖审视的目光。
李使君。少年抱拳,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家父闻蔡河大捷,特命存勖前来吊唁淝水阵亡将士。
李昭注意到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是沙陀武士习惯性的戒备动作。
他笑着抬手:存勖贤弟请坐。
寿州虽小,倒有几坛二十年的花雕,不知可合河东男儿的口味?
侍从捧上酒坛时,李存勖的目光扫过坛身的暗纹。
那是寿州特有的云雷纹,与他在太原见过的吐蕃贡酒纹样有几分相似。
他接过酒碗,却没喝,指节叩了叩坛壁:使君可知,汴州城现在流传一句话?
愿闻其详。
李昭善观星,能断生死。
前日军报说王彦章折了三千人,连铁枪都卷了刃——李存勖突然倾身向前,酒气喷在李昭脸上,可存勖更想知道,是星象告诉使君,王彦章会走蔡河浮桥?
还是使君早就在北岸林子里埋了伏兵?
厅外的雪下得更密了。
李昭望着少年眼里跳动的火焰——那是沙陀人特有的,对强者的挑衅与好奇。
他想起前世史书中李亚子三个字,想起这个少年将来如何跨马横槊,三矢灭敌。
此刻的李存勖不过二十岁,眉梢还带着未褪的青涩,却已能在酒盏相碰间试探对方底线。
贤弟可知,昨夜子时三刻,紫微垣的帝星偏移了七分?李昭突然指向窗外,某在观星台守了半夜,见紫微星旁有客星犯主,正是汴梁方向。他转身从案头取来星图,展开时墨迹未干,朱全忠弑君篡唐之心已露,天垂凶象,不过是替人间先断了因果。
李存勖的手指慢慢松开剑柄。
他盯着星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那些标记的位置,竟与河东斥候探得的汴军布防图大致吻合。使君当真信这些?他的语气软了些。
某信的是,星象会变,人心也会变。李昭将星图推过去,就像贤弟今日来寿州,表面是吊唁,实则是看某有没有资格做河东的盟友。
少年的耳尖突然红了。
他抓起酒碗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银鳞甲上:痛快!
存勖就直说了——家父要的是能与河东共担刀枪的人,不是只会看星星的方士!
那便去观星台。李昭拾起狐裘披在肩上,今夜月朗星稀,某指给贤弟看,朱梁的气数到底剩多少。
观星台建在寿州城最高处,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两人脸上。
李昭裹紧狐裘,指向东北方:那是天市垣,对应中原商路。
朱全忠在汴州设了二十四个税卡,天市右垣的星芒都暗了——这不是天象,是他把百姓的血汗都榨干了。他又抬手向南,太微垣对应朝堂,你看右执法星,是不是比昨日更亮了?
李存勖眯起眼。
他不懂星象,却看见李昭说话时,眼底有团火在烧——那是他在父亲帐下见过的,要吞掉整个天下的火。使君说朱梁将倾,那谁来取而代之?
不是某,也不是晋王。李昭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起,是天下百姓。
他们受够了连年兵灾,受够了今天换个节度使,明天换面王旗。他转身直视李存勖,贤弟可听过五代十国,十室九空?
某前世读过一本旧书,说这乱世要持续五十四年,死一千多万人。
李存勖的呼吸突然一滞。
他见过饿殍遍野,见过城池被屠,但一千多万人这个数字还是让他心口发闷。
风掀起他的发梢,露出额角那道旧疤:使君...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想让这乱世少死些人的教书匠。李昭笑了,所以某需要河东的骑兵,需要寿州的粮草,需要所有想结束乱世的人。
观星台下突然传来环佩轻响。
苏慕烟提着一盏羊角灯拾级而上,雪落在她月白裙角,像撒了把碎玉。使君,温大人说茶炉要熄了。她抬眼看向李存勖,这位是河东世子吧?
小女子苏慕烟,见过贤弟。
李存勖的手又按上剑柄——乐妓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
但苏慕烟接下来的话让他如遭雷击:小女子父亲当年在苏州做刺史时,与晋王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贤弟才三岁,抓着父亲的胡须不肯放,还是晋王让人拿了块糖哄你。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展开时露出半枚青铜虎符:这是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说若有一日遇到河东的人,便以此为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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