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的夜比往常更沉。
李昭站在御花园新筑的观星坛上,玄色道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坛下三十六盏青铜灯树吐着幽蓝火苗,将星图竹简的影子投在他脸上,恍若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商周青铜器纹。
陛下,星盘校准了。段凝捧着鎏金浑天仪跪呈,额角还沾着调试仪器时蹭的星象墨。
他今日特意换了素色道服,腰间挂着观星台特有的龟甲算筹——李昭要求今夜观星必须像模像样,好让那些在宫墙后窥视的耳目信了紫微星隐的说法。
李昭接过浑天仪,指尖触到冰凉的青铜纹路。
前世他研究过唐代星官图,此刻却觉得掌心发烫。
昨夜徐知训咽气前那句等您老了,您儿子坐得稳吗像根细针,扎在他后颈。
他望着紫微垣方向,忽然屏住呼吸——那颗常伴帝星的辅弼星,竟被团青雾遮得只剩一点幽光。
辅星不明。他低声道,浑天仪在掌中微微发颤。
段凝的喉结动了动,凑近些看:臣昨日夜观,这星还亮得灼眼......
必有奸臣侧近。李昭的声音像淬了冰,去传羽林卫,着东侧各门加派三重岗哨。
再让内廷局把这三日出入宫门的信使名单呈来——包括送炭的、送花的、送佛经的。
段凝应了声,转身时衣摆扫过坛边的星图卷。
李昭望着他快步走下石阶的背影,忽然想起徐知诰昨夜在城西破庙的身影。
那契丹人穿的皮裘是用东丹国特有的白狐毛,他前世在《契丹国志》里见过记载——徐知诰要这些人做什么?
陛下。苏慕烟的声音从坛下传来。
她今日换了身粗布短打,鬓角沾着炭灰,倒像个刚从炭窑里钻出来的小娘子。
李昭记得今早她跪在偏殿请命时,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臣妾在杨府当乐妓时,跟着老鸨学过易容。
契丹人在淮南城落脚,总得找个能藏密信的地方。
去城南驿馆。李昭将一方刻着字的玉牌塞给她,若有闪失......
陛下放心。苏慕烟把玉牌塞进衣襟,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坛边的星幡哗啦作响。
李昭望着她消失在月门后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夜更冷了——他的皇后,本该在凤仪宫绣百子帐的女人,此刻正揣着短刀,往虎穴里钻。
城南驿馆的后巷飘着湿柴的焦味。
苏慕烟缩着肩蹲在炭车后,斗笠边缘垂下的麻线扫过鼻尖。
她盯着斜对面那间青瓦客房,窗纸透出的烛光里,映着两个晃动的影子——一个是白日里她跟踪的胡服男子,另一个......身形清瘦,像极了徐知诰的亲卫。
子时三刻,胡服男子吹灭蜡烛。
苏慕烟摸了摸腰间的短刀,猫着腰跃上院角的老槐树。
树皮蹭得她掌心生疼,却比当年在杨府翻墙时轻得多——那时她才十四岁,为给生病的小姐妹偷药,被巡夜的牙将打断过左腕。
客房的窗棂一声开了条缝。
苏慕烟屏住呼吸,看着胡服男子将个布包塞出来,又鬼鬼祟祟张望四周。
她借着月光看清布包上的暗纹——是契丹八部里乙室部的云纹图腾。
等男子缩回手,她轻轻翻进院子,靴底刚触到青石板,就听见廊下传来巡夜更夫的梆子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慕烟贴在墙根,直到更声走远,才摸出随身的铜锥挑开客房门闩。
屋里有股膻味,混合着松烟墨的香气。
她点亮火折子,照见桌上摆着半块吃剩的胡饼,床脚的布包敞着口,露出几页写满弯弯曲曲文字的羊皮纸。
契丹文......她指尖颤抖着捡起一页,火折子的光映得那些符号像活了一样。
前世李昭教过她几个简单的契丹词汇,此刻扫过最后一行,徐知诰愿以幽州换兵援几个汉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门被撞开的瞬间,苏慕烟本能地滚向床底。
月光里映出胡服男子的影子,他握着短刀一步步逼近,刀尖刮过地面的声响让她想起杨府刑房的铁链。
她摸到腰间的玉牌,想起李昭说若有闪失,朕踏平契丹的眼神,突然从床底窜出,短刀直刺男子咽喉。
鲜血溅在羊皮纸上,将两个字染成暗红。
含元殿的烛火比往日更亮。
徐知诰跪坐在李昭下首,身上的绯色官服绣着金麒麟,却掩不住眼角的青黑。
李昭望着他杯里的葡萄酒,想起昨夜苏慕烟传回的密信——那契丹使者的血,此刻正浸透他书房的檀木桌。
近日北边传来消息,契丹人在幽州边境屯兵。李昭夹了块鲈鱼,故意让银箸碰响瓷盘,联听说有些不长眼的,竟想引契丹人南下。
徐知诰的筷子悬在半空,鱼腹上的姜葱丝簌簌落在案几上。
他抬头时笑得从容:陛下明鉴,臣这些年只知替陛下守淮南。
契丹人?
臣连他们的马粪味都没闻过。
李昭盯着他发颤的指尖,忽然想起徐知训死时说的凭什么他徐知诰一个养子能骑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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