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五月的最后一天,夜,无星无月。浓得化不开的乌云低低压在应天府上空,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城西漕运码头附近,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杂着陈年谷物霉味、河水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似无的硫磺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周记米仓庞大的轮廓在黑暗中蛰伏着,如同匍匐的巨兽。青灰色的高墙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阴森,墙头上隐约可见锋利的铁蒺藜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寒光。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挂在仓房高大的门楣上,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空地,更深处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陆子铭伏在距离米仓大门约二十丈远的一处废弃货堆阴影里,粗粝的麻袋纤维摩擦着他的手臂。他身边是王婶和几个挑选出来的、手脚最为麻利的虫股东汉子。每个人脸上都涂着灶底灰,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警惕闪烁的眼睛。空气粘稠而压抑,只有远处秦淮河上偶尔传来模糊的船梆声,以及近处草丛里不知名虫豸的微弱嘶鸣。
肋下的硬皮账本紧贴着皮肤,传来一阵阵持续不断的、冰凉的刺痛感。这痛感不再是剧痛,更像是一种精准的导航信号,随着他靠近米仓大门的方向,刺痛感逐渐增强,并微微偏向右侧。‘墨璃的感应…她在小院里也能感知方向?还是这账本在记录我的方位?’陆子铭心中念头急转,强压下对沈墨璃状况的担忧,全神贯注于眼前的行动。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粗布包着的硬物——那是他凭借记忆,在油灯下反复刻写、确认的霜纹算式中指向米仓内部的坐标符号和路径简图,刻在一块薄木片上。
“陆…陆掌柜,真…真要进去?”一个叫赵铁柱的汉子声音发颤,喉结滚动,“这周记米仓…邪性得很,听说晚上闹鬼…”
“鬼?”王婶啐了一口,压低声音,带着哭丧练就的狠劲,“鬼有老娘手里的棒子吓人?再说了,咱有陆掌柜的‘法宝’!”她说着,拍了拍身边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瓦坛子。一股极其霸道、浓郁到令人窒息的……酸臭腐味,即使隔着盖子,也顽强地钻了出来,瞬间压过了周围的霉味和硫磺气!旁边的几个汉子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皱紧了眉头。
陆子铭嘴角扯了扯。‘臭豆腐…明朝版液态氮冷冻剂?这味儿,确实够劲。’他深吸一口气,差点被自己熏个跟头,低声道:“按计划行事。铁柱,你和二牛去东墙根,动静弄大点,吸引注意。王婶,你带坛子,跟我来!”他肋下的刺痛感明确指向右侧高墙的一个位置——那里似乎有一个供运粮车进出的侧门。
借着货堆和夜色的掩护,几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侧门附近。果然,这里虽也紧闭,但守卫似乎比正门松懈,只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在门洞的阴影里晃动。
陆子铭打了个手势。王婶会意,将臭豆腐坛子轻轻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那股酝酿已久的、如同陈年粪坑混合烂咸菜的究极臭气,如同无形的冲击波,“呼”地一下弥漫开来!连陆子铭都差点没背过气去!
“呕…咳咳!”侧门阴影里立刻传来两声强忍的干呕和咳嗽!
“就是现在!”陆子铭低喝一声!
王婶猛地掀开坛盖,双手抱起那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臭豆腐,如同抱着炸药包,对准那扇厚重的木制侧门,用尽全身力气砸了过去!
“哗啦——噗嗤——!”
瓦坛碎裂!粘稠、深褐色的、裹挟着无数白毛的臭豆腐卤汁和块状物,如同天女散花般,精准无比地泼洒在侧门门板和门洞的墙壁上!那声音,像是腐烂的泥浆糊在了墙上!
“呕——!”
“我的娘哎——!什么鬼东西?!”
门洞里两个守卫再也忍不住,捂着鼻子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弯着腰剧烈地呕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上!”陆子铭一挥手,带着王婶和另外两个汉子,如同离弦之箭,从呕吐的守卫身边掠过,一头冲进了臭气熏天的门洞!
甫一进门,一股比外面更加阴冷、更加混浊的空气扑面而来!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挑高极高的仓房空间。月光被高高的、蒙尘的小窗切割成几缕惨白的光柱,斜斜地射入,勉强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尘埃。巨大的粮囤如同沉默的黑色山丘,影影绰绰地矗立在黑暗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股硫磺混合着陈米霉变的怪味,在这里更加浓烈。
陆子铭肋下的刺痛感骤然变得尖锐而明确,像一根无形的冰针,直直指向仓库最深处!他借着微弱的光线,迅速扫了一眼手中的木片简图,低声道:“深处!左转第三个粮囤后!”
几人屏息凝神,贴着巨大的粮囤阴影,如同壁虎般快速向深处移动。脚下的地面铺满了厚厚的、混合着谷壳和灰尘的“地毯”,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四周死寂得可怕,只有他们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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