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五月底的应天府,梅雨暂歇,午后的日头带着湿漉漉的燥热,晒得青石板路面蒸腾起氤氲的热气。三山街临着秦淮河支流,原本是米粮商贩聚集之地,此刻却挤满了人。汗味、尘土味、还有河水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的、躁动不安的氛围。
“陆记粮行”的铺面就在街口,黑漆金字招牌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铺门紧闭,门板上贴着官府封条交叉的告示——这是陆坤在分家前夜以防万一,以“账目不清”为由抢先一步动的手脚。此刻,铺子门前围得水泄不通。虫股东们,粗布短打的汉子、挎着篮子的妇人、还有看热闹的街坊,像潮水般涌动,目光都聚焦在铺门前临时搭起的一张长条案上。案后站着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神色凝重,手中捧着三个密封的锦囊。
陆坤被簇拥在案前左侧,一身云锦直裰此刻显得有些凌乱,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眼神死死盯着族老手中的锦囊,不时瞥向陆子铭,带着压抑不住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那只鹞鹰和当票,像根刺扎在他心里。陆明礼和陆广义站在他身后,脸色灰败,如同等待宣判的囚徒。陆子谦没来,据说被早上的热茶烫着了头,在家“静养”。
陆子铭独自立在右侧,洗旧的靛蓝布衣在人群中反而格外醒目。他背脊挺直,双手自然垂在身侧,脸上看不出喜怒。肋下的硬皮账本紧贴着皮肤,昨夜沈墨璃寒毒发作得厉害,此刻传来的刺痛感比往日更甚,像有冰针在里面搅动。‘墨璃…再撑一下…’他心中默念,目光却平静地落在锦囊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秦淮河上船夫偶尔的吆喝声,和人群压抑的呼吸声。
“开——票——!”主事的白发族老深吸一口气,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刺破了沉寂。他拿起第一个锦囊,拆开封口的火漆,取出里面的宣纸,缓缓展开。
“陆明礼掌柜,”族老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所选商道:丝绸!出价:纹银一万三千两!”
人群响起一阵低低的嗡鸣。陆明礼明显松了口气,擦了把汗。这个价格,对于他经营的绸缎庄来说,偏高但还在合理范围,避开了“舞弊”的嫌疑。
第二个锦囊被拆开。
“陆广义掌柜,”族老的声音顿了一下,“所选商道:米粮!出价:纹银……一万八千两!”
“嘶——!”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一万八千两!这几乎是陆家米道年收益的两倍有余!这价开得太过离谱!陆广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求助地看向陆坤。陆坤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死紧,眼神像要喷火!完了!这蠢货!开这么高,怎么圆?!
陆子铭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囚徒困境的经典结局…为了完成主子的任务,怕对方也抬价,只能往死里加码…’他肋下的刺痛感似乎都因为这预料之中的结果而减轻了几分。
第三个锦囊被拆开。
“陆……陆子铭掌柜,”族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诧异和难以置信,念得格外缓慢,“所选商道:药材!出价:纹银……八千两!”
“八千两?!”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如同沸水!药材商道在三条路里价值相对最低,八千两是实诚价,不高不低。但和陆广义那离谱的一万八千两米道报价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舞弊!” 陆子铭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穿透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射面无人色的陆广义:“陆广义掌柜!你平日经营米粮运输,今日却以远超市值的天价竞夺米粮商道!敢问,你从何处筹此巨款?又如何保证日后经营回本?此等行径,与事前串通、恶意抬价何异?!”他转向族老和陆坤,声音铿锵:“此报价明显违背常理,与其经营根本不符,当按前约,视为舞弊!米粮商道作废,交由父亲、兄长及诸位族老合议处置!”
陆坤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精心设计的陷阱,竟成了埋葬自己的坟墓!陆广义更是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族老们面面相觑,又看了看紧闭双眼、痛苦喘息的陆老爷子(被安置在稍后的一张软椅上,由丫鬟伺候着),再看看吓得不敢出声的陆子谦(并未亲至,但名分在),最终,主事族老看向陆坤,沉声道:“坤老弟…子铭侄儿所言…不无道理。此报价…实在…匪夷所思。依前约,米粮商道…作废。”
“不!你们不能!”陆坤目眦欲裂,嘶吼出声,就要扑上来!
“王婶!”陆子铭根本没看他,一声清喝,如同号令!
“在呢——!” 一声炸雷般的回应,带着哭丧特有的穿透力,从人群后方响起!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只见王婶,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头缠素带,手里高高擎着那根油光水亮、顶端系着一绺白麻的哭丧棒,像举着一杆冲锋的战旗,大踏步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几十个同样头缠素带、手持哭丧棒的男女老少——正是她那支名震应天的哭丧队!他们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昂扬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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