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日头毒辣,晒得官道浮土发烫,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息。那是新米的清香,混着陈年桐油的刺鼻,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从木头纹理深处渗出来的、洗刷不净的尸材味儿。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拧开了应天府百姓记忆深处最恐惧的锁——瘟疫、尸骸、绝望。
陆子铭骑在一匹瘦骨嶙峋的骡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插在热锅里的铁钎。他身上的细布直裰沾满了灰尘,被汗水浸透又晒干,硬邦邦地贴在身上。肋下那块地方,火烧火燎地疼。不是旧伤复发,是骆思恭塞进去的那本“密账”,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皮肉烫着他的神经。他倾尽陆记工坊所有流水,甚至押上了王婶那根视若性命的金哭丧棒,才从江南米商手里抠出这八十车救命粮。代价是陆记账面上只剩下不到十两银子,工坊的薄棺订单都停了三天。
“呵…”陆子铭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丝苦涩在舌尖蔓延。前世那些“现金流”、“市场份额”、“品牌溢价”的理论,在万历六年的应天府,在瘟疫刚过、饿殍遍地的现实面前,苍白得像一张废纸。他散尽家财买粮,不是图利,是图存!图一个“陆记”这块招牌能在应天府活下去!图那些在工坊门口眼巴巴等着草绳换口吃的妇孺能熬过这个夏天!这道理,他懂。可陆家那边…想想自己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过得是如此的窝囊,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他眼前闪过三叔那张刻薄阴沉的脸。陆家世代商贾,最重“利”字。自己这个“败家子”,把棺材铺的流水拿去填无底洞的赈灾粮,还动用了家族在江南的“薄面”,万一家族动怒,怕不是要拿族谱把他名字蘸墨涂了!
“东家!快看!”车辕上的小六子哑着嗓子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子铭猛地抬头。
官道前方,黑压压一片!不是流民,是应天府城南的百姓!男女老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不是拦路,而是…跪着!跪在滚烫的浮土里,跪在官道两侧!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边!空气里弥漫的尘土味瞬间被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去——那是无数道混合着绝望、期盼、最后一丝生机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射过来,沉甸甸地砸在陆子铭的心上!
队伍最前面,是王婶!她没跪,像根定海神针杵在那儿。手里没拿金哭丧棒,却把那把“红布补丁”的万民伞高高举起!伞面上那个粗针大线缝的“义”字,在烈日下红得刺眼!她身后,是工坊里那些哭丧队的妇人,她们扯开了嗓子,用那练出来的穿透力,嘶声力竭地喊着:
“陆记的粮!救命粮!到啦——!”
“陆掌柜仁义!散尽家财!救咱命啊——!”
“乡亲们!给陆掌柜磕头!给咱的活路磕头啊——!”
声音嘶哑,跑调,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真诚,瞬间点燃了人群!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滚油!
“噗通!噗通!噗通!”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朝着缓缓驶来的车队,朝着骡背上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砸在滚烫的浮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扬起一小片灰尘。没有哭嚎,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汇成一股低沉而悲怆的洪流,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陆…陆掌柜,菩萨啊!”一个干瘪老头把头埋在土里,声音劈了叉。
“活命恩人呐!”抱着孩子的妇人泪流满面。
“陆记…陆记还在!有救了啊!”汉子们红着眼眶低吼。
陆子铭的骡子停下了。他坐在骡背上,看着眼前这震撼到灵魂发颤的一幕。肋下那本“密账”带来的灼痛,似乎被这山呼海啸般的“活命恩人”声浪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东西,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噎得他眼眶发酸。散尽家财?值!太值了!这“仁义”二字,这“活命恩人”的名头,就是陆记在应天府最硬的招牌!比什么“销冠”名头金贵一万倍!这民心,就是最大的现金流!最大的市场份额!这“品牌溢价”,他陆子铭,认了!
“起…起来!都起来!”陆子铭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用力挥着手,“粮来了!都有份!按户领!按人头分!陆记工坊门口,立牌子!发签子!绝不落下一户!”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定心丸。人群里爆发出更大的呜咽和感激声。
“奏乐!行!”陆子铭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对着车队吼道。不是悲凉的丧乐,是生机!
“咚!锵锵!嘀嘀哒哒——!”
哭丧队的汉子们憋红了脸,铆足了劲,把锣鼓唢呐敲打得震天响!调子跑得十万八千里,荒腔走板,毫无章法,却透着一股子豁出命去的喜庆劲儿!把“送葬”的哀乐,硬生生扭成了“凯旋”的号角!几个半大孩子被这调子逗乐,“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偷偷去拽大人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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