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新火 第85章 萧皇后

一种难以言喻的、对美人迟暮、世事无常的深切悲悯，以及对那逝去的繁华与尊荣的无限感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他仿佛透过词句，真切地触摸到了那位深宫才女在王朝末日里的孤寂、无奈与惊心动魄的美丽。文字的力量，竟能如此穿透时空，直抵人心！李承乾合上书卷，望着跳动的烛火，久久沉浸在这份首次深刻领悟到的意境之中，胸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这份沉浸被王林小心翼翼的通报声打断：“殿下，陛下遣人来知会，明日大朝会，请殿下务必出席。”

李承乾收敛心神：“何事如此郑重？”

王林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神色：“听闻…是北征大军，将一位极其特殊的人物，迎回长安了。”

“谁？”

“前朝…炀帝皇后，萧氏。”

萧皇后！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李承乾的思绪。那个传说中倾国倾城、命运却如同浮萍般随波逐流的前朝国母？她竟还活着？而且被唐军从突厥迎回了？

翌日，太极宫，含元殿。大朝会的肃穆气氛中，隐隐浮动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猎奇般的骚动。当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喏：“迎前隋萧皇后入殿觐见——”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扇缓缓打开的殿门。

一位宫装女子，在两名宫娥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步入大殿。她已年过半百，韶华不再，岁月不可避免地在她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然而，当她抬起头，步履从容地走向御阶之下时，整个大殿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那不是一种年轻女子娇艳欲滴的美，而是一种历经沧桑、沉淀到骨子里的风华。她的面容依旧端庄秀雅，皮肤白皙，保养得宜。身姿挺拔，脖颈修长如天鹅。

最令人心折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如水，深邃如潭，仿佛蕴藏着数不尽的故事与智慧，即使面对满殿大唐君臣审视的目光，亦无半分怯懦与卑微，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沉淀下来的从容与高贵。她身上穿着明显是临时赶制的隋宫式样礼服，虽不复当年极尽奢华，但那通身的气度，依旧无声地宣告着她曾母仪天下的身份。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卷活着的、承载着隋末唐初风云变幻的传奇史书。

满朝文武，包括龙椅上的李世民，目光都牢牢锁定在这位传奇女子身上。惊叹、好奇、审视、追忆…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殿中无声流淌。李世民的目光尤其深邃，他凝视着阶下这位曾经需要他父亲李渊跪拜的前朝皇后，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滋味。萧皇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段活生生的兴亡史。

当夜，李世民在宫中设下相对私密的家宴，名义上为萧皇后接风洗尘，实则更像是一种带有探究意味的会面。李承乾亦在陪席之列。

宴席间，气氛微妙。李世民态度客气，甚至带着几分礼遇，问及萧皇后在塞外的经历，言语间不无感慨：“塞外苦寒，风霜凛冽，皇后这些年在北地，着实辛苦了。”

萧皇后端坐席间，仪态无可挑剔。她微微欠身，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平和：“谢陛下关怀。妾身飘零异域，得蒙颉利可汗收留，得以保全性命，已是万幸。塞外风光虽异，人情亦自有其淳厚之处。只是…”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李世民探究的视线，话锋轻轻一转，意有所指，“只是每每思及故国山河，不免想起炀帝当年…也曾意气风发，巡幸天下，志在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业。然兴亡之数，实非人力所能尽窥。前车之覆，犹在眼前，妾身惟愿陛下…以史为鉴，珍重圣躬，莫要重蹈…某些覆辙才好。”

这番话，说得极其含蓄，却又极其尖锐！她以隋炀帝杨广穷兵黩武、耗尽民力最终身死国灭的前车之鉴，委婉却无比清晰地提醒着眼前这位同样雄心勃勃、开疆拓土的唐太宗！殿中瞬间一片寂静，落针可闻。陪席的几位重臣都屏住了呼吸。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深深刺向萧皇后。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那锐利并未化作怒火，反而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激赏的光芒！好一个萧皇后！身处如此境地，面对新朝帝王，非但没有摇尾乞怜，反而敢以如此隐晦却犀利的方式进言！这份胆识，这份洞悉世事的清醒，这份历经磨难而不失的风骨，都远超李世民预期。

“皇后金玉良言，朕…记下了。”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但那份审视的目光已悄然转变为一种对等者的尊重。萧皇后仅凭这一席话，便让李世民收起了些许居高临下的姿态，真正将她视为一个值得对话的、有分量的存在。宴席的气氛，在微妙的平衡中继续。

宴罢回宫，李承乾心中依旧回荡着萧皇后那沉静而蕴含力量的话语，以及她那双阅尽沧桑却依旧清澈的眼睛。这位传奇女子的一生，从母仪天下的至尊，到辗转流离于枭雄与胡酋之间，最终以俘虏的身份回归故土，其间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令人不胜唏嘘。

他踏着月色回到东宫丽正殿。寝宫内烛光温暖而柔和，驱散了夜色的清寒。苏晨刚刚哄睡了李绪，正坐在灯下，就着烛光为他缝补一件常服上松脱的盘扣。

她穿着素雅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侧影温婉宁静。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恬淡而温暖的笑容：“殿下回来了。”

看着妻子在灯下温柔娴静的模样，看着摇篮中李绪熟睡的恬静小脸，再想到萧皇后那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的前半生，李承乾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与庆幸交织的复杂情绪。

若没有这大唐江山，若没有他李承乾太子的身份，苏晨，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是否也会如萧皇后一般，成为乱世浮萍，任凭命运摆布，在权力的漩涡中挣扎沉浮？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般的后怕。他疾步上前，在苏晨略带惊讶的目光中，伸出双臂，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珍视与一种誓要守护到底的决绝。

“殿下？”苏晨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脸颊贴着他坚实的胸膛，感受到他略快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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