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新火 第8章 太子

太极殿的金砖在初春清冷的日光下，反射着庄严肃穆的辉光。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高阔的穹顶，香炉里龙涎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在寂静中勾勒出无形的轨迹。

李承乾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太子衮服，头戴远游冠，珠旒垂落，遮蔽了他大半张犹带稚气的脸庞。他立于丹陛之下，身形尚显单薄，却挺直如松。礼部尚书浑厚悠扬的唱赞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凝固的空气上，带着千钧的重量：

“…授尔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永固国本。尔其敬天法祖，亲贤爱民，夙夜孜孜，无怠无荒…”

金册、玉宝由内侍省高官恭敬捧至面前。李承乾微微垂首，伸出双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玉，一股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力量瞬间传递而来。这不仅仅是册宝的重量，这是整个帝国未来的重量，是无数双或期待、或审视、或嫉恨的眼睛凝聚的重量。他稳稳接过，动作一丝不苟，合乎最严苛的礼制，宽大的袍袖纹丝不动。珠旒轻轻晃动，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掩盖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冰冷审视。太子？史书之上，这位置是祭坛。

册封大典的余韵尚未散尽，甘露殿偏殿内，气氛已转为凝重的军国议事。巨大的北方边塞舆图悬挂在侧，朱砂勾勒的突厥狼头标记，如同滴血的毒疮，醒目地烙印在阴山以南的广袤草原上。

李世民换下了繁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却比登基大典时更添几分沉凝的威压。他负手立于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突厥牙帐的位置，发出沉闷的笃响。

“颉利！”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冷的杀机，“渭水之盟，乃朕毕生之耻！此獠不除，北疆永无宁日！朕要的，不是一时的退兵，是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阶下侍立的几位重臣，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皆神色肃然。突厥，是悬在大唐头顶的利刃，更是这位雄主心头最深的一根刺。

李世民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站在稍后位置的李承乾。那目光穿透了垂落的珠旒，带着一种审视，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期许。“承乾！”他唤道，声音在殿内激起回响，“你是大唐的太子！未来的天子！告诉朕，也告诉诸卿，这北疆之患，当如何处之？这渭水之耻，当如何雪之？”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空气仿佛凝固了。长孙无忌的眼中掠过一丝担忧，房玄龄则微微眯起了眼。

李承乾在珠旒的微晃中抬起眼。他没有看父皇，也没有看那些重臣，目光越过他们的肩膀，仿佛穿透了甘露殿厚重的墙壁，投向了那舆图上广袤而危险的漠北草原。一种不属于孩童的、近乎狂热的火焰，在他清澈的眼眸深处骤然点燃，驱散了方才册封时的沉寂与冰冷。

他向前一步，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舆图前显得格外渺小，然而挺直的脊背却爆发出一种惊人的锐气。清朗的童音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响彻大殿：

“儿臣愿效法汉之卫青、霍去病！提劲旅，出塞北，直捣王庭！饮马瀚海，封狼居胥！扬我大唐天威于漠北，令突厥百年不敢南顾！此耻不雪，儿臣…愧为储君！”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少年人特有的、炽烈如火的锋芒。

“饮马瀚海，封狼居胥！”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甘露殿内！

李世民眼中瞬间爆发出慑人的精光！那是一种看到最珍视的璞玉终于绽放出绝世锋芒的狂喜与激赏！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砚台笔架乱跳，放声长笑：“好！好！好一个‘饮马瀚海，封狼居胥’！这才是我李世民的儿子！这才是我大唐的储君！”笑声豪迈，充满了无边的骄傲与欣慰。他几步走到李承乾面前，大手重重拍在儿子尚显单薄的肩上，力道之大，让李承乾身形都晃了一晃。

“有志气！”李世民俯视着儿子灼灼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烙铁印下誓言，“朕答应你！待你加冠，待我大唐铁骑磨利爪牙，粮秣丰足，朕必亲点你为帅！扫荡漠北，雪我国耻！让天下人看看，朕的太子，是何等的英豪！”那承诺，重逾千斤，带着帝王的金口玉言和父亲对儿子最深沉的信赖与期许。

“儿臣，叩谢父皇！”李承乾深深拜下，额头触碰到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衮服上的十二章纹在动作间流转着华光，象征着山河社稷的重担，在这一刻，真正落在了他的肩头。

东宫，显德殿。

册封的喧嚣已然远去，殿宇恢弘，廊柱森严，空气中弥漫着新漆和熏香混合的味道。巨大的空间反而更衬出一种初临其位的空旷与冷清。李承乾褪去了沉重的冠冕衮服，换上一身玄青色常服，独自立于殿前宽阔的汉白玉平台上。晚风带着初春的凉意，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望着宫墙外渐渐沉入暮色的长安城廓，脸上册封时的激昂与面对父皇时的锋芒已然敛去，只剩下一片深海般的沉静。

“臣弟李恪，参见太子殿下。”一个清越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承乾缓缓转身。台阶下，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少年正躬身行礼。他穿着湖蓝色锦袍，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俊秀，眉眼间依稀可见其母杨妃（前隋公主）的精致轮廓，更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沉静的书卷气。正是蜀王李恪。

“三弟不必多礼。”李承乾走下两级台阶，虚扶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兄长的温和笑意，“此处并无外人。”

李恪直起身，脸上也带着无可挑剔的、恭谨而亲近的笑容：“礼不可废。恭贺皇兄正位东宫。”他的目光清澈，落在李承乾脸上，带着真诚的祝贺，“皇兄今日在甘露殿所言，‘饮马瀚海，封狼居胥’，气吞山河，弟心向往之，敬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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