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根发现自家衣架不对劲,是在那年入梅的头一个雨天。
那天他蹲在门槛上糊纸伞,忽听里屋一声响。原以为是猫又碰倒了米缸,进去一看却见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掉在地上,旁边那只用了三十年的老樟木衣架正斜斜歪地倚着墙,挂钩朝上翘着,活像只伸着爪子的黄鼠狼。
邪门了。王福根捡起衣架往绳上挂,手指刚碰到木头就觉一阵发凉。这樟木衣架是他爹年轻时从山里捎回来的,纹理里总飘着股清苦的香气,用了半辈子从没出过岔子。他把衣架挂回原位,特意将挂钩压得低低的,转身要走时,那衣架竟在他背后轻轻晃了晃,挂钩一声又支棱起来。
王福根当时只当是眼花。直到三天后,他发现新做的青布褂子上多了排歪歪扭扭的细牙印,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而那樟木衣架的挂钩尖上,正沾着一小缕同色的线绒。
这年王福根五十六,在镇上开了家裁缝铺,靠着一手好针线活到如今。老伴走得早,儿女在城里定居,家里除了只叫的黑猫,就只剩他一个。那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坐起来盯着里屋的衣架看。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衣架上描出细长的影子,那影子竟随着风摆微微伸缩,活像条正在呼吸的蛇。
出来。王福根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发空,我知道你在。
衣架没动。樟木的香气似乎浓了些,带着点说不清的慌张。
我王福根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他摸出旱烟袋敲了敲桌沿,火星在黑暗里明灭,要是缺钱,案几上有碎银子。要是缺衣穿,我给你做身新的。
话音刚落,那衣架突然地掉在地上,挂钩在青砖地上磕出个浅坑。王福根起身要捡,却见它自己骨碌碌滚到墙角,挂钩朝上支着,像是在鞠躬。
这下王福根反倒不怕了。他活了大半辈子,听过不少老辈人讲的精怪故事,知道有些老物件用久了沾了人气,是会成精的。他蹲下来对着衣架说:既然住下了,就别瞎折腾。我这铺子小,容得下你。
衣架在地上轻轻晃了晃,挂钩蹭了蹭他的布鞋,像是在应承。
打那以后,王福根的生活里多了个看不见的。
起初是些小动静。清晨醒来,总发现昨晚没叠的衣裳被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裁布料时少了的剪刀,转脸就见挂在衣架的挂钩上;连煤球打翻的墨汁,都被什么东西用布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樟木香气混着墨味的古怪气息。
王福根嘴上不说,心里却渐渐暖起来。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跟衣架说话,讲年轻时走南闯北收布料的趣闻,讲镇上张屠户家的肉又贵了两文钱,讲自己那在城里当教员的儿子寄来的信。每当这时,衣架就会轻轻摇晃,樟木香气变得温润,像是在认真听着。
入伏那天特别热,王福根趴在案几上打盹,梦见自己掉进了冰窖。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块刚浆洗好的蓝印花布,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他前几日裁坏的碎布头,那些边角料被巧妙地拼在一起,竟成了只巴掌大的布老鼠,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憨气。
手艺不行啊。王福根拿起布老鼠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得学我这样,针脚要像狗啃过似的才扎实。
衣架一声撞到墙,像是在赌气。
日子久了,王福根摸清了这衣架精的脾气。它怕水,梅雨天总躲在衣柜最高层;它贪吃,尤其喜欢闻新棉花的味道,每次王福根弹棉花时,衣架就会悄悄溜到旁边,挂钩随着棉絮飞舞轻轻颤动;它还特别爱赶时髦,有次镇上李寡妇做了件镶蕾丝的洋裙,衣架竟偷偷把那裙子的样式绣在了王福根的烟荷包上。
最让王福根觉得稀奇的是,这衣架精似乎能看懂人心。
有天他对着老伴的遗像叹气,说想给她做件新棉袄,可记不清她最喜欢的花纹了。夜里他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看见月光下,那樟木衣架正用挂钩勾着支绣花针,在块素色绸缎上慢慢绣着——那是朵并蒂莲,正是老伴当年最爱的花样,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比王福根记忆里的还要鲜活。
你这小家伙。王福根抹了把眼角,悄悄回了床。
变故发生在重阳节前。那天镇上来了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说是城里大商场的买办,要订一百件绸缎马褂,给价比平时高三成,只是要求三天内交货。
王师傅,这活儿你接不接?年轻人翘着二郎腿,皮鞋在青砖地上蹭出刺耳的响,接不了我找别家了。
王福根看着案几上堆着的布料犯愁。他这把老骨头,一天顶多做三件,三天无论如何赶不完。可想到儿子说城里房子贵,正愁首付,他咬了咬牙:
头两天王福根几乎没合眼,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洞,煤球蹲在旁边给他舔伤口,衣架就挂在旁边的柱子上,整夜整夜地陪着他,樟木香气里带着股焦急的味道。到第三天傍晚,还剩二十件没上领,王福根眼前一黑栽倒在布料堆里。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身上盖着棉被。屋里的灯亮着,案几上的马褂竟一件不少地码齐了,最后那二十件的领口针脚细密匀整,比他平时做得还要好。而那樟木衣架正歪歪地挂在衣架上,挂钩上沾着线头,木头表面泛着层疲惫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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