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是冰冷的。
像无数条从地狱缝隙里爬出的蛆虫,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带着墓土的寒气。
西蒙·莱利猛地从那张硬得硌人的行军床上惊起,动作迅猛得如同被电击,带动着简陋的床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肺部火辣辣地灼痛,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嘶哑得不成样子。
第一个本能动作,不是摸向枕边的枪,而是抬手,死死按向自己的脸庞。
指尖触碰到的是粗糙、坚韧的织物——那副标志性的骷髅面罩。它还在。严丝合缝地覆盖着,如同第二层皮肤,将他与这个充满恶意和背叛的世界隔绝开来,也将那个名为西蒙·莱利的、脆弱不堪的内在,牢牢锁在黑暗深处。
确认无误。他缓缓垂下手臂,坐在床沿,弯下了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宽厚的肩膀垮塌下来,形成一个疲惫而孤独的弧度。清冷的月光透过舷窗,像一道无声的探照灯,将他笼罩在一片银辉之中,却驱不散他心底的严寒。
古一的镜象世界。
那不是梦。记忆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试图遗忘的过去,同时又展示着一幅他从未敢奢望的图景。
他看到了另一个西蒙·莱利。
那个男人手里没有沾染那么多洗不净的血污,背上没有背负那么多逝去战友的亡魂。他不是“幽灵”,只是一个普通人。
更荒谬的是,那个世界里,那个该被称为“父亲”的男人——那个在他真实记忆中用拳头、酒气和最恶毒的语言填充了他整个童年的恶魔——竟然……正常了。他朝九晚五,会抱怨工作辛苦,会为了柴米油盐发愁,虽然谈不上多爱妻子,但他至少不再挥拳相向,不再用污言秽语将家变成地狱。
母亲,依旧是那个母亲。辛勤,沉默,像一头耗尽生命拉磨的驴。她依旧会听着丈夫抱怨钱难赚,然后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承诺再从自己可怜的开销里省出一些,她总是这样,默默承受,用她自己的饥饿和寒冷,换来他和弟弟汤米不至于冻馁。她慈悲,善良,却也软弱得让人心痛。
弟弟汤米,还是那个惹事生非的小子,总和街区的混混打得鼻青脸肿。但在那个世界里,有另一个西蒙的拳头镇着,倒也没闹出太大的乱子。
没有后来那些血腥的仇杀。没有他最信任的战友在背后插来的冰冷匕首。没有罗巴庄园那场吞噬一切、将他所有希望烧成灰烬的大火。他也没有被活生生钉进那个装载着腐烂同伴尸体的棺椁里,埋入冰冷的地下,在绝对的黑暗和窒息的恶臭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靠着……靠着那具尸体已经松散的下颌骨,一点一点,挖凿了整整十三个小时,才像厉鬼一样爬回人间。
没有。那个世界的莱利一家,只是千千万万个普通、困顿,却至少完整的家庭之一。
那个西蒙·莱利,十八岁后离开了曼彻斯特,去了伦敦。他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私人安保公司。凭借着一股狠劲和天生的警觉,经过几年严苛的训练,他成为了业内顶级的私人保镖。
然后,他接到了一个重要任务。保护一位来伦敦进行学术交流的华国女科学家——陈清雁。
他见到了她。优雅,知性,眉宇间带着科研人员的专注与坚韧。她身边总带着一个活泼得像小太阳的女儿。陈清雁溺爱她的女儿,这在西蒙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无论她在进行多么重要的会议,只要那个特定的铃声响起,她都会立刻接起,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低声询问。
电话那头,是女孩雀跃的声音——有时只是想妈妈了,有时是初中老师又要办科技展,她想和妈妈商量该做什么小发明。
西蒙记得,有一次,陈清雁听着电话,脸上露出无奈又纵容的笑意。她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氤氲的烟雾模糊了她清秀的侧脸。
“做你想做的,”她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清晰而坚定,“如果遇到不会的,要自己先好好想明白。”
她顿了顿,抖落烟灰,灰烬被伦敦的风瞬间卷走。
“但你的爸比妈咪都会陪着你,”她说,那句话如同烙印,烫在了当时站在一旁、如同背景板般的西蒙的心上,“什么都不要怕,只管向前走。”
西蒙当时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从未在自己的家里,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即使是深爱他的母亲,也从未给过他如此毫无保留的支持和“向前走”的勇气。那个家里的空气,永远是沉重的,充满了隐忍、恐惧和无声的呐喊。
后来,陈清雁的交流结束,他作为核心安保,跟随她前往华国。临行前,他回了一趟曼彻斯特那个算不上家的家。他留下了一大笔钱,几乎是他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给了母亲,也给了那个变得“正常”的父亲。他只是沉默地抱了抱母亲,拍了拍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汤米的肩膀,对父亲交代了几句注意身体,然后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在华国,他正式见到了那个只在电话里听过声音的女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