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倾盆,砸在金銮殿的琉璃瓦上,发出如万鬼叩门般的轰鸣。
那不是水,是魂魄被碾碎后凝成的怨露,每一滴都裹挟着前尘记忆的碎片,落在青砖上即刻腾起腥臭黑烟,仿佛整座宫殿正从人间堕入幽冥。
沈青梧悬于半空,五道玄铁巨链贯穿肩胛、肋骨、脊椎,锈迹斑斑的锁环深深嵌进皮肉,每一道纹路都在抽吸她的阳气,焚烧她的神魂。
她浑身浴血,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可那双眼睛——漆黑如渊,竟比银焰更亮。
九千冤魂的痛楚在她识海中炸开。
孩童被活煮时骨节噼啪作响的哀嚎,宫婢被钉上“欺君碑”时指甲一根根剥落的剧痛,忠臣饮下鸩酒后五脏熔化的灼烧……无数死前最后一瞬的苦楚,如潮水般一遍遍冲刷她的神志。
她的记忆开始断裂,像风中残页,一页页飘散。
烬瞳的魂体几乎透明,蜷缩在她心口上方,微弱地颤抖:“撑不住了……你的名字在消,他们的名字也在走……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一片空白!”
沈青梧咬紧牙关,喉间涌上腥甜。
她没有回应,只是低低地、一字一句地数着:
“温让……墨心……骨研……还有三百七十二个,我没来得及问清死因的……我都记得。”
每一个名字,都是她前世误判的亡魂。
那时她还是赶尸人学徒,奉师命查验一具“诈死脱逃”的女尸,断定其假死,上报官府。
可后来才知,那少女不过十五,为避权贵强娶,服药假寐,却被当作妖祟,乱棍打死。
她曾亲眼看着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在暴雨中被拖走,头颅砸进泥里。
如今,那一幕又回来了。
不只是她,所有被她错判、被世人遗忘的魂,都在这代刑大阵中咆哮索债。
她们要的不是宽恕,是记住。
五影立于四方,身影在血雨中摇曳不定。
温让盯着她嘴角不断溢出的血,声音冷如霜刃:“既知罪,为何不求饶?跪下,便可减刑百年。”
沈青梧笑了。那笑里没有屈辱,只有彻骨的讥讽。
“我若跪下,若开口求饶……就等于承认——你们的死,可以被一笔勾销。”她喘息着,脖颈青筋暴起,“你们的名字,你们的痛,你们不该存在的结局……都可以用‘悔过’二字抹去?”
她猛然抬头,眼中银火暴涨。
“我不跪天,不跪地,不跪神佛律令。”她一字一顿,像是将刀刃插进自己的胸膛,“我跪的,是你们的名字。”
话音未落,她狠狠咬破舌尖,精血喷洒而出,在虚空中划出道道银痕。
她以魂为笔,以血为墨,写下一个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姓名——
“林温让!”
“程墨心!”
“苏骨研!”
每一字成型,便燃起幽蓝银火,如流星般坠入大阵深处,落入那些扭曲冤魂的眉心。
刹那间,万魂嘶吼骤停了一瞬。
那一瞬,她们不再是模糊的怨念,而是重新有了脸、有了名、有了生前最后的记忆回光。
阵法震动。
地面裂开一道细纹,自阵眼下方蜿蜒而起,如同沉睡的蛇被惊醒。
那裂缝深处,隐约传来极轻的呼吸声——微弱、断续,却真实存在。
沈青梧闭目,以“人心之影”窥探幽冥。她看见了。
地穴之下,一个孩童蜷缩在冰冷石台上,约莫七岁,双眼无神,似盲非盲。
手腕脚踝皆缠着刻满咒文的铁环,胸口绘着一道繁复符印——代刑符。
那符印正随着大阵的运转,一明一灭,抽取着他体内仅存的命火,化作维持阵法不灭的薪柴。
小终,真正的祭童。
原来如此。
这代刑大阵,并非靠仇恨驱动,而是靠一个活人的性命续燃。
孩子不死,阵不崩;孩子若死,万魂俱散,契约反噬,施术者亦将灰飞烟灭。
所以五影不敢杀她,也不敢让她轻易死去。
他们需要她活着,承受罪孽,成为连接阴阳的桥梁,成为这场永恒审判的代罪之躯。
可他们忘了——她不是来求生的。
她是来还债的。
沈青梧缓缓睁开眼,目光穿过血雨,落在那道细微的裂痕上。
她的身体仍在抽搐,四肢因失血过多而麻木,心口“生”字忽明忽暗,像风中残烛。
烬瞳的呜咽在耳边响起:“你要做什么……你已经……快撑不住了……”
她没回答。
只是抬起那只尚未被锁链贯穿的残臂,指尖颤抖,却无比坚定地,抚上了胸前那枚染血的玉锁。
玉锁温润,内藏她与地府最初的契印,也是她力量的源头,更是她命火的容器。
她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阳寿将尽,魂魄将散,连轮回的资格都将被剥夺。
但她笑了。
笑得温柔,笑得释然。
“你们要我认罪?”她低声呢喃,像是说给天地听,又像是说给那些终于能安息的亡魂,“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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