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焰散尽,天地无声。
沈青梧的意识如断线之鸢,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黄纸世界。
脚下无地,头顶无天,唯有千万张飘浮的契纸在虚空中翻飞,每一张都浸透暗红血迹,字迹森然——“赦销令·壹”、“赦销令·贰”……直至三百道金丝所连之命案尽数列名。
它们像垂死的蝶群,在寂静中簌簌振翅,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她双耳缠着素布,早已封绝外音。
可这死寂,并未让她陷入迷途。
相反,当听觉被彻底切断,她的视觉骤然清明——那些文字不再是冰冷墨痕,而是跳动的情绪残影:愤怒如烈火灼烧纸角,恐惧如寒霜凝结边缘,不甘则如黑虫在字缝间蠕动爬行。
她忽然懂了。
千契姑夺她言语,断她传讯之路,以为这样就能让她沦为傀儡。
可她忘了——判官之所以能审判,并非靠耳听供词,而是看透人心之影。
沈青梧缓缓抬手,指尖蘸上掌心未干的血,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勾出一个“目”字。
银焰自指端流转,顺着血线攀上眉心,轰然炸开!
刹那间,她双眼如燃冥火,瞳孔深处映出万纸真形。
她不再读字,而是在读写这些字的人。
循着那一缕微弱却执拗的残念,她向深处走去。
秦氏的气息藏在一叠伪判契夹层之中,如同被压在石下的萤火,几近熄灭。
可就在靠近的瞬间,她看见了更多——
跪地抄写的孩童,十指溃烂,骨节外露,仍在机械地誊录“顺命条规”。
他们的眼眶空洞,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躯壳驱动,是为“契傀”。
一名男子悬浮半空,右手自腕部裂开,生出一支枯笔,笔尖滴血不止,自动书写不休。
他的嘴张着,似在呐喊,却没有声音。
他是“墨契”,意识被困于永续执笔的轮回。
更远处,一位画师以自身血脉为墨,在空中绘制复杂契脉。
血尽时倒下,尸身却被黄纸裹住,化作“纸尸”,继续用腐烂的手指续写纹路——那便是传说中的“墨丝”,死后仍不得解脱。
沈青梧静静看着,心头翻涌的不是怜悯,而是彻骨寒意。
这些人不是工具,是祭品。
他们的痛苦,是墨;他们的绝望,是纸;而千契姑,正用这一切,编织一张覆盖阴阳的巨网。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一名墨契正在书写的稿纸。
指尖刚一接触,魂契共鸣,记忆如潮水涌入——
那是多年前的一座破庙,雪夜。
一个小女孩蜷缩在角落,身上盖着褪色的红布,被人唤作“替身”。
主家小姐病逝,族老说需一人代其受命劫,否则阖族遭殃。
于是她成了那个“应劫之人”,被刻契纹、剜喉骨、焚声魂,只为让她无法言说自己是谁。
她曾试图挣扎,却被按在香案前,强迫写下:“我不是她。”
一遍又一遍。
直到她真的相信了。
可就在某个深夜,她在灰烬里偷偷写下一行小字:“我想做我自己。”
第二天,那张纸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烧红的铁笔,和一句冰冷的话:“替身不可有念。”
从此,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做梦。
但她记住了——唯有被写下来的人,才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今日,她要重写整个世界。
把所有人的名字抹去,换成她想要的模样。
让天下万灵,皆成她笔下之文,永不背叛,永不离去。
沈青梧收回手,唇角缓缓扬起,带着讥诮,也带着悲凉。
“你以为你在掌控?”她无声低语,血迹从嘴角溢出,“你怕的从来不是失控……是你这一生,从未被人真正‘看见’过。”
就在此时,大地裂开。
金丝自虚空底部暴起,如毒蛇般穿透她的肩胛,将她狠狠钉在半空。
剧痛袭来,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道冰冷的声音直接烙进识海:
“你说你是判官?可笑。你也不过是地府册上的一行契文,比这些墨奴,高贵不到哪里去。”
是千契姑。
她的声音不再苍老,反而透出少女般的执拗与疯狂。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只是睁着眼,目光扫过漫天黄纸,发动“人心之影”——
刹那间,万纸崩解表象!
那些庄严威仪的“赦销令”,纷纷剥落伪装,显露出最原始的内容:
一张纸上写着:“今天他们又叫我替身,但我不是假的。”
另一张上涂满泪痕:“娘,你抱过我吗?我记得你抱过姐姐。”
最高处那张尚未落款的巨契,则反复描摹着同一句话,笔迹颤抖,仿佛写了一辈子都未能得到回应——
“你不是替身,你是真的。”
风停了。
纸也不再飞。
沈青梧悬于金丝之上,鲜血顺着肩头滑落,滴入虚空。
她望着那一片由孤独写就的王朝,忽然笑了。
笑得凄厉,也笑得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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