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窗,不带一丝声响,却将床头那盏残油将尽的灯吹得摇曳欲裂。
沈青梧躺在榻上,左臂断口处早已麻木,可那痛楚却如毒蛇盘踞在心脉之间,一寸寸啃噬她的神志。
三日了。
她没合过眼。
小蝉的残念像一根随时会断的蛛丝,在她识海边缘飘荡,断断续续传来宫中消息——太医院闭门会诊、内侍省连夜抄录宫规、御史台联名奏本压满内阁案头……每一桩都指向同一个名字:沈氏,祸国妖女。
荒谬吗?可笑吗?
她嘴角微扯,牵动伤口,疼得额角渗汗。
不是荒谬,是狠毒。
有人不动刀兵,便要将她钉死在“伪言”之上,让她百口莫辩,连申辩的资格都被剥夺。
忽然——
魂识剧震!
一股冰冷而锐利的气息自内阁值房方向汹涌而来,非怨魂厉鬼,亦非煞气冲天,却是无数纸片般的灵体翻飞而至,每一片上都浮现出墨迹森然的字句:
“乱国妖女沈氏,蛊惑帝王,逆施冥术,当诛九族。”
沈青梧瞳孔骤缩。
她虽因重伤失明,但感知未损。
更可怕的是,她竟“听”到了这些文字的不同回响——
太医看到的,是“妖祟附体,阴气蚀心”;
掌印宦官读出的,是“秽乱宫闱,勾引君上”;
而最深处那一道波动,直抵她契约核心——那是萧玄策所见之诏:
“卿若信她,朕必亡于午时三刻。”
一字一句,如针扎入识海。
她猛地坐起,牵动断臂,鲜血再度浸透麻布。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可她顾不上疼。
这不是伪造。
这是篡改现实。
“影诏……”她喃喃出口,声音沙哑如砂石摩擦,“以言为刃,以信为根……谁写的?墨虚子?”
那个传说中执笔为律、以虚言代天命的影诏门主,竟真的潜伏宫中,借先帝遗诏之名,重塑万人认知!
更可怕的是,这些伪诏并非单纯蒙蔽视听,而是正在侵蚀她的冥途契约——
每一份被人深信的谎言,都在撕裂她与地府之间的誓约纹路;每一个对她定罪的念头,都化作蛀虫,啃噬着她通往幽冥的权柄根基。
若放任下去,她不仅会被世人唾弃斩杀,更会在死后被地府反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次日清晨,贴身宫女小禾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惨白:“才人……内阁呈报,三卷先帝遗诏残卷现于密档库,皆盖玉玺封印……内容……内容全是指您!说您乃‘北地阴脉所化,十年一劫,必乱社稷’!”
“哦?”沈青梧冷笑,指尖缓缓抚过枕下那方冰冷骨砚,“玉玺?先帝早逝多年,谁能动用真印?怕是‘影诏’自行显化吧。”
她撑身下床,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却硬生生扶住墙柱站稳。
断臂处血流不止,她却不闻不问,只命人取来旧物——一只由死囚头颅磨制而成的黑砚,表面刻满镇邪符文,正是前世赶尸人用来破除幻咒、照见真言的血砚。
“把伪诏拓片拿来。”她冷冷道。
宫女颤抖着递上黄绢。沈青梧咬破残指,滴血入砚。
刹那间,异变陡生!
墨池翻涌,如同活物般吞下拓片。
下一瞬,墨迹蠕动扭曲,竟从纸上爬出无数细小血虫,通体透明,口器开合,发出刺耳低语:
“你说真相?谁定真假?”
“不信我者死,信我者生。”
“万口同声,即是天命!”
虫群在空中盘旋,似笑似泣,最后齐齐转向沈青梧,眼中浮现人脸轮廓——竟是那些已签署联名奏本的御史面孔!
她心头凛然。
果然是“言虫寄诏”。
这不是简单的文字幻术,而是将谎言炼成活物,寄生于信念之中。
只要有一人相信,它就能繁衍;只要天下共信,它便成了“真实”。
而真实……反而成了最无力的辩解。
当夜,她借小蝉残念窥探皇帝寝宫。
烛火昏黄,萧玄策独坐龙案前,手中三卷诏书正投入炉中焚烧。
火光映着他冷峻侧脸,眉心紧锁,神情竟有罕见的动摇。
可诡异的是,火焰中的字迹非但未灭,反而腾空而起,凝成半透明人影,悬浮于他头顶,反复低语:
“朕不信你……朕不信你……朕不信你……”
那声音,赫然是他自己。
他猛然抬头,一掌拍碎案角,怒喝:“滚开!”
可那影子只是轻轻一笑,又在他耳边呢喃:“你说不信,为何彻夜焚诏?你说不信,为何不敢见她?”
萧玄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已被这无形之言侵扰神志。
沈青梧在黑暗中闭上眼,心沉如铁。
她终于明白——影诏不惧火焚,不畏刀斩。
因为它靠“怀疑”存活,以“不信”为食。
唯有书写者亲口否定其言,方可断根。
可她现在若现身解释?
只会被视作妖女惑君,加剧他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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