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天地无声。
沈青梧的神识坠入那片由无数丝线编织而成的梦境,仿佛跌进一张横贯阴阳的巨大蛛网。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绣房,穹顶高得看不见尽头,四壁皆为暗红丝帛垂落,如凝固的血幕。
百名宫女低头缝制,针起针落,动作整齐得近乎诡异,每一根银针穿过布面时,都发出细微却刺骨的“嗤”声,像在割裂魂魄。
她们绣的,是一幅尚未完成的《千丝图》。
而图中央,空着一个人形轮廓——眉眼清晰,身形纤细,正是沈青梧的模样。
她站在那里,素衣染血,左臂上的冥途纹路焦黑残破,右耳侧的赦字烙印幽蓝燃烧。
她不语,只将掌心紧贴命门,任那一缕残存的判官之力在体内缓缓流转。
头顶之上,一只浮空的瞳孔悄然睁开——丝眼。
它没有眼睑,只有不断收缩的竖瞳,冷冷俯视着她:“你来了……你也曾是别人的影吗?”
沈青梧抬眸,黑瞳深不见底,唇角微动,却未作答。
可她从来不在乎谁是影、谁是真。
她在乎的,只有因果。
于是她抬起手,指尖划过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骤然裂开。
鲜血顺着手臂滑落,在空中洒出一道弧线,滴落在脚下虚幻的地面上,竟激起一圈涟漪般的符文波动。
银丝从虚空刺来,如活蛇般缠绕上她的肩膀,狠狠穿透过皮肉,直抵骨骼。
剧痛袭来,她几乎跪倒,却咬牙撑住,冷笑出声:“只要能斩你的线,我愿做一次靶。”
血顺着银丝逆流而上,沿着那无形的脉络,向梦境深处奔涌而去。
她闭眼,以痛感为引,以判官之识逆溯丝脉——这不仅是追踪敌人,更是对整座后宫百年怨念的溯源。
那些被替代、被抹杀、被遗忘的名字,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浮现:被毒死的淑妃、被烧死的采女、被活埋的绣娘……她们的灵魂不曾离去,只是被织进了这张大网,成了他人命运的垫脚石。
而主脉尽头,终于现出一人身影。
千丝姑盘坐于万心图之上,身后三百银丝如瀑垂落,每一根都连接着一名绣娘的魂窍,宛如操弄人间命运的织神。
她的面容枯槁,双眼凹陷,十指扭曲变形,指甲尽脱,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蠕动的银丝,如同蛛足般在空中舞动。
而在万心图正中心,墨兰的残魂被钉在图案核心,形如未完成的绣胚,四肢僵直,脸上布满细密针脚痕迹,嘴唇微微开合,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我是假的……我不配活着……她们说,我只是个影子……”
沈青梧瞳孔骤缩。
那是她身边最忠心的侍女,曾替她挡下毒茶,死后魂魄却被影绣门掳走,炼成了操控傀儡的媒介。
如今连自我都已崩解,只剩下一具被灌输谎言的空壳。
“住口!”她厉喝一声,声音穿透梦境,“你是墨兰!是我沈青梧的人!不是谁的影,更不是祭品!”
她猛然割开手腕,鲜血喷涌而出,朝着万心图狠狠甩去!
“我以判官之名召你——归来!”
血光炸裂,如星火迸溅,触及图纹瞬间,竟燃起幽蓝色火焰。
那火焰不焚物,只焚虚妄,所到之处,银丝崩断,幻象褪色。
墨兰残魂猛地一颤,眼中有刹那清明闪过,似要开口,却被更多银丝猛然收紧,再度陷入混沌。
就在此时,千丝姑睁开了眼。
她的眼白已全数转为银灰,瞳孔深处似有万千丝线交织成网。
她的声音嘶哑如锈针刮过铜器,每一个字都带着积压数十年的恨意:
“你以为你在救人?你不过是在维护‘真身’的特权!”
她缓缓抬手,十指银丝暴涨,如利刃般直指沈青梧心口。
“我十岁被选为皇后替身,他们剜我舌、折我指,教我连哭都要模仿她的模样……我学她走路、学她说话、学她笑,甚至学她病!可最后呢?她安然无恙,风光大葬,而我——被活埋在尚衣局的地砖之下,连名字都没人记得!”
她狂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丝线断裂的脆响:“今日我要织尽这宫中万人,让谁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真的!”
银丝如暴雨倾泻,密密麻麻朝沈青梧刺来,避无可避。
可她不懂。
她站在原地,任那些冰冷的丝线穿透胸膛、贯穿肩胛、钉入四肢。
鲜血浸透素衣,滴滴坠落,在梦境中汇成小小血洼。
就在最后一根银丝穿心而过的刹那,她忽然笑了。
嘴角扬起,眼神却冷得像冥河之冰。
“你说你要改命?”她低声说,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可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银丝穿心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
沈青梧没有躲。
她甚至迎着那千百根淬着怨毒与执念的银线,向前踏了一步。
胸膛被贯穿,肩胛被钉死,四肢如提线木偶般悬于半空——可她的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近乎悲悯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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