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站在老厂房的门口,风从铁皮屋顶的缝隙间漏下来,带着锈味和尘埃的气息。
阳光斜切进空旷的车间,在水泥地上拉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线,像某种未完成的电路图。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报名表,指尖在“林国栋”三个字上停留了一瞬——那行小字还在眼前晃着:“我想教孩子修灯,也想……学怎么说话。”
她没哭。心口那道浅痕只是微微热了一下,像被一缕暖风吹过。
工作坊定在这儿,不是偶然。
这排废弃的配电房是父亲年轻时值夜班的地方,斑驳墙面上还留着他用粉笔写的电压记录,歪歪扭扭,像是某种沉默的日志。
她特意保留了几组老式电箱和台灯,线路裸露,开关生锈,连螺丝都带着岁月的咬痕。
这些不是道具,是证物——关于一个男人如何用双手代替语言,一点一点把光送到别人家里,却始终照不进自己的门。
活动开始前半小时,林国栋就到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但扣子一颗不少地扣到最上面。
他默默搬来工具箱,挨个分发工具包,动作利落,眼神却不敢抬高。
有家长笑着打招呼,他也只点头,喉咙里挤出半声“嗯”。
孩子们围成一圈,眼睛亮亮地翻看工具包里的螺丝刀、测电笔、绝缘胶布。
一个小男孩举着手问:“林老师,我爸从来不干活,他说那是工人做的事。”空气忽然静了半拍。
林国栋顿住。
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茧子的手,缓缓从工具包夹层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红布已经褪色,四角磨损,里面是一颗乳牙。
“这是我女儿小时候掉的牙。”他的声音不大,却稳得像一根绷紧的电线,“我一直留着。不是因为迷信,是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攥住的东西。”
没人说话。有个妈妈悄悄抹了眼角。
林野站在角落,手指无意识抚上心口。
那道荆棘纹身早已不再溃烂,也不再蔓延,如今只剩下淡淡的浅痕,像一道愈合后的印记。
可此刻,它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实操环节开始,孩子们两人一组,面对拆解的台灯和电箱。
原设计是家长指导孩子完成接线,可林野走过去一看,愣住了——所有线路都被重新排布过。
原本需要父亲讲解的节点,现在变成了由孩子主导操作,家长只能协助拧螺丝、递工具。
她蹲下身,轻声问:“爸,为什么改?”
林国栋没抬头,手里的十字螺丝刀稳稳压进螺丝槽。
“以前我总怕教错。”他说,声音低得几乎被电流的嗡鸣盖过,“说错话,做错事,她就不看了……现在我想,让她指挥我。”
林野怔住。
这是第一次。
不是她在讨好他,不是他在逃避她,也不是母亲的声音横亘在中间。
这是他主动退后一步,把“掌控”交出来——用一种最笨拙、最具体的方式。
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家里跳闸,整栋楼黑了。
她蜷在沙发上发抖,以为世界终结了。
是父亲一个人爬上去检修,半小时后灯亮了。
她冲出去找他,却发现他靠在配电房外抽烟,手在抖。
她跑过去抱住他,他僵着身子没回抱,只说了句:“不怕了,有电。”
那时她不懂,原来他也在怕。怕自己修不好,怕她再也不敢走夜路。
而现在,他站在这里,穿着最体面的工装,拿出藏了二十年的乳牙,改了她设计的教学流程——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想重新学一遍,怎么做一个父亲。
课程继续推进。
孩子们开始动手接线,有的成功点亮灯泡,欢呼雀跃;有的接反了极性,保险丝“啪”地跳开,引来一阵笑闹。
家长们渐渐放松,有人开始拍照,有人蹲在孩子身边低声讨论。
林野走到投影区,江予安已经在那儿架好了摄像机。
他回头对她笑了笑,镜头缓缓扫过现场——一对父子正争执线路该怎么接,小男孩坚持要自己来,父亲皱眉想阻止,却被旁边的志愿者拦住。
就在这时,江予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像是金属落地,又像是一声压抑的喘息。
他下意识回头。
角落的阴影里,林国栋正蹲在地上,背对着所有人,一只手撑着老旧的电箱边缘,另一只手死死按着胸口,指节泛白。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着,整个人缩进那一片昏暗里,像一盏终于耗尽电量的灯。
江予安回头时,镜头还停在那对争执的父子身上。
可他的手指却缓缓松开了录制键。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国栋蹲在阴影里,动作缓慢而专注地拆开一盏老旧的应急灯。
那灯外壳泛黄,边角磕碰得厉害,灯罩内侧刻着一行极细的小字:“给野——第一次修坏的。”字迹歪斜,像是用螺丝刀尖一点一点刻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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