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辘杆子 第29章 梅子黄时雨

梅子变青时，合作社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李青正在大棚里给草莓苗打杈，听见拖拉机声也没抬头。直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垄沟里，她才眯着眼往上看——是一个穿白衬衫的干部，腋下夹着公文包，镜片上沾着花粉。

"李青同志？"年轻人递来一张名片，"我是省报的实习记者小林，想采访青山村合作社......"

李青的剪子"咔嚓"剪偏了，好端端的结果枝掉在了泥里。她弯腰去捡，后腰的旧伤突然刺痛，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采访啥？"她盯着名片上的烫金字，"死了闺女母亲又活过来的励志故事？"

小林的脸涨得通红。这时王轱辘扛着化肥袋进来，裤管卷到膝盖，小腿上趴着几条蚂蟥。他瞥见陌生人，下意识把李青挡在身后，蚂蟥血顺着腿肚子往下淌。

"记者同志想报道咱们合作社。"李青用脚尖碾着那截断枝，"我说要不先采访后山的梅林？"

王轱辘的喉结动了动。那五十株梅苗死了十一棵，剩下的被野猪拱过，蔫头耷脑地挂着青果。他摘下草帽扇风，汗味混着化肥味熏得小林后退了半步。

"要拍就拍草莓。"王轱辘指向西头大棚，"省农科院的新品种。"

小林走后，李青把断枝插进矿泉水瓶，摆在窗台上。王轱辘蹲在门槛上挑腿上的蚂蟥，镊子尖戳进皮肉时眉头都不皱一下。

"省里要树典型。"李青突然说，"下周有领导来视察。"

王轱辘的镊子顿了顿。上次县里来人视察，小禾还在保温箱里。他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好，透过监护室的玻璃窗，把女儿的小脸照得透明。

"把后山的路修修。"他吐出嘴里的烟头，"猪圈也得打扫。"

李青"嗯"了声，拿起剪子继续打杈。塑料大棚里闷热如蒸笼，汗珠顺着她的下巴滴在草莓叶上，像晨露一样亮。

视察那天，全村的狗都被拴了起来。李青穿着合作社发的蓝布工装，头发挽得一丝不苟。王轱辘罕见地刮了胡子，露出下巴上一道疤——是当年赵明的人用钢管抽的。

领导的车队卷着尘土驶来时，小林举着相机冲在最前面。李青突然抓住王轱辘的手，指甲掐进他掌心的老茧。

"别怕。"王轱辘捏了捏她的手指，"就当他们是来买草莓的。"

视察团里有一位女领导，香水味熏得李大勇直打喷嚏。她摸着李青粗糙的手，说要给她申请"最美乡村女能手"称号。李青抽回手，指着后山说："那儿有片梅林，领导要不要看看？"

女领导的高跟鞋陷进泥里，王轱辘不得不搀着她走。梅树下落满了青果，有几个烂了的发出酒香。李青弯腰捡起一颗，在衣襟上擦了擦："去年栽的，今年就挂果了。"

女领导接过梅子咬了口，酸得直皱眉，还是硬挤出句"不错"。小林抓紧时机拍照，镜头里李青站在梅树下，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回程时下起太阳雨。李青落在队伍最后，突然拽住王轱辘的衣角："你看。"

她掌心躺着颗完好的梅子，青皮上带着红晕。王轱辘接过来对着光看，果肉里隐约透出核的轮廓。

"留着。"他把梅子塞回李青兜里，"等熟了泡酒。"

夜里，合作社摆了三桌招待饭。李青被灌了两杯米酒，脸颊飞红。王轱辘替她挡酒，喝得眼前发花时，感觉有只手在桌下握住了他的膝盖。

散席后，李青扶着墙吐在了梅树下。王轱辘拍着她的背，闻见发丝间的酒气混着梅子酸。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树干上，纠缠成一团模糊的黑。

"我想再要个孩子。"李青突然说，声音轻得像梅叶摩挲。

王轱辘的手停在半空。夜风吹落几颗青梅，咚咚砸在两人脚边。他弯腰捡起一颗，在裤腿上擦了擦："等梅子熟透了再说。"

李青夺过梅子狠狠咬了一口，酸得浑身发抖。汁水顺着她下巴往下淌，像某种无法言说的泪水。王轱辘用拇指抹去那抹青绿，指腹蹭过她咬紧的牙关。

回屋后，李青翻出小禾的相册。医院拍的唯一一张照片上，孩子的小脸还没巴掌大。王轱辘从背后抱住她，相册"啪"地合上，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第二天，小林拍的报道见了报。照片上的梅林郁郁葱葱，完全看不出病容。李青把报纸折成纸船，放进河里漂走了。王轱辘在河边找到她时，她正盯着水面发呆，裤脚被浪花打湿也浑然不觉。

"省里拨了二十万扶持款。"他蹲下来和她一起看水，"说要把合作社扩建成示范基地。"

李青抓起石子打水漂，石子跳了三下就沉了："我只想要个孩子，不是想要钱。"

王轱辘的旧伤突然刺痛——是当年为护着她被钢管打断的肋骨。他抓起李青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让她的掌心贴着那道凸起的疤。

"这儿还疼。"他带着她的手往下移，"这儿也是。"

李青的指尖触到他腹部的手术疤——小禾早产那晚，他连夜骑车去县医院，半路摔进沟里，肠子都差点戳出来。她的眼泪终于砸下来，在河面上激起细小的涟漪。

傍晚，两人去后山给梅树浇水。李青发现王轱辘偷偷在每棵树根埋了鱼内脏，招来满山苍蝇。她没戳破，只是折了根梅枝插在鬓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新坟——那里埋着小禾的胎发和脚印拓片。

夜里，李青主动爬上了王轱辘的床。她身上带着梅叶的苦涩，手指却热得像炭。王轱辘翻身压住她时，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惊醒了院里的看门狗。

狗叫声中，李青咬住王轱辘的肩膀，直到尝到血腥味。月光从瓦缝漏下来，照见墙上晃动的影子，像两棵纠缠的梅树在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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